jeudi 18 janvier 2018

【转】陈家琪回忆

陈家琪,1947年生于陕西省西安市。文化大革命期间下乡插队及担任狱警。恢复高考后考入武汉大学,成为文革后国内第一批西方哲学研究生,导师为陈修斋和杨祖陶。他是国内影响力最大的西方哲学学者之一,曾和鲁萌、张志扬并称“海南三杰”,长期为《新京报》、《读书》、《书城》等报刊撰文,现任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著有《形而上学的巴别塔》、《人在江湖》、《人生天地间》、《话语的真相》、《经验之为经验》、《沉默的视野》等。
今年67岁的哲学家陈家琪最近刚刚出版了新著《当代哲学问题九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8月),内容是根据他在2011年为同济大学哲学系研究生讲课的录音整理而成,素白的封面上方用红字印着黑格尔的一句名言:“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
多年以来,陈家琪始终致力于将历史叙事与哲学思考、感性经验与概念把握结合在一起,将自己的人生历程融入学术研究本身,强调处境、事件、行为方式对哲学思维的决定性影响。2007年,他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曾说:“我们可以做的就是记录、描述、思考这个时代。我现在要做的事,意向上比较清晰的,一个是抵制浅薄庸俗的社会娱乐风气,还有一个就是抵制遗忘——把那些经历过的、记忆中的事情,以及我们思考到了什么程度,尽可能传给下一代或下几代人。”
从《当代哲学问题九讲》中可以看到,陈家琪在讲稿中时常会为学生们讲述他年轻时的种种经历,并且告诉学生一定要记住20世纪历史上那些特别重要的年份:例如1900年的八国联军侵华和义和团运动,1911年的辛亥革命,1919年的五四运动,1933年的魏玛共和国覆灭和希特勒的上台,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1945年的二战胜利以及1949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总之,对于历史记忆和感受力的重视,是陈家琪治学和写作的一大特点。为此,澎湃新闻记者特别约请陈家琪教授讲述自己的家史,并为中国人在整个20世纪的命运起落提供一帧家庭缩影。

母亲一家从天津逃难到西安

陈家琪的母亲赵燕茹是天津人,父亲陈震夏是浙江绍兴人。1981年父亲去世之前,陈家琪一直以为他是北京人。这样父亲的身世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赵燕茹生于1926年,是天津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祖上在天津经营一家名为“鸿宴楼”的酒店和绸缎庄,因此也算殷实人家。
陈家琪的外公1900年出生,那一年八国联军占领天津,他后来就在晚清洋务派创办的天津电报局工作。外公为人正直、坦荡,他总是对孩子们说:“我工作42年,没有用过国家的一支铅笔、一张纸。”外公做事从不迟到,受此影响,陈家琪后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戴着手表,而且不停看表,据他说,这也使他总生活在焦虑之中。
陈家琪的外婆没有多少文化,但在他的印象中,外婆非常精明能干。一家人在“文革”中未受太大冲击,与外婆的里外周旋有很大关系。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天津沦陷,外公率先跟随电报局同事向西安方向撤离,留下外婆和几个姨姨在天津。陈家琪从母亲的一次偶然聊天中得知,她小时候放学回家,会看见日本人有时也对这些孩子敬礼、鞠躬,很有礼貌,“但她说过后马上住口,因为可能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描述显然与当时宣传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形象不符,怕孩子听到惹来麻烦”。
在沦陷的天津住了一段时间后,外婆决定带着四个女儿去西安寻找外公,最后在河南交口镇(渑池以东)追上外公。“这一路上她们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也很难想像了,想想看我外婆一个小脚女人带着四个姨姨,我妈最大,不过十多岁,任何交通工具都断绝了,那要多不容易啊。”
父亲陈震夏当时是从北京一路逃难过来的邮电局小官员。外公外婆为了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给大女儿找一个依靠,就包办了他们的婚姻,1943年父母在河南陕县大营镇办了婚事。
然而在新婚之夜,赵燕茹却独守空房,陈震夏与几个同事晚上出去喝酒就没回来。“我母亲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点了一根红蜡烛,这个场景是很凄惨的,也许就是为这件事情,我妈妈怨恨了我爸爸一辈子,而且永远不可化解,他们两人的关系再也没有好过。”
赵燕茹有记事的习惯,陈家琪在她去世后才发现了一个记事本,其中最“惊心动魄”的记载是,“父母生活了一辈子,两个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总共只有40个月”。

严格的家庭气氛下的童年生活

陈家琪的父母于19446月抵达西安,父亲仍在电信局工作,母亲是家庭妇女。19473月,陈家琪出生在西安市南柳巷12号。
在幼年记忆中,陈家琪似乎很少看见父亲的身影,并且也从来没有想过去问父亲到底在哪里。长大后他才知道父亲在1949年后便因为“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而被驱逐出西安,并被分配到西安市东边的华县物资局工作。
陈家琪小时候住的地方离西安市中级法院很近。“镇压反革命运动”期间,押送死刑犯人的卡车令他记忆深刻,“每一个要枪毙的人背后都插着一个牌子,上面写有‘恶霸’、‘地主’、‘奸商’、‘妓女’、‘投机倒把’等罪名,就和《水浒传》里描写砍头的场景差不多。在犯人后面站着的都是军人,他们头戴的钢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就站在路边看着,鸦雀无声”。
西安市内生活着很多回民,所以陈家琪小时候还经常能看到戴面纱出门的女性回民。“她们都穿黑衣服,那种从眼前飘然而过的场景让我很害怕。再加上大人也嘱咐孩子不要和回民打交道,怕引起民族冲突,因此有回民的地方我当时都不敢去。”
陈家琪从小跟随母亲在外婆家长大,那是一个仍然保持着传统家规的大家庭,虽然从天津迁居到西安,但是基本的“纲常伦理”并没有改变。一般情况下,陈家琪放学回家就不再出门了,晚上九点以前,家里人一定全部上床睡觉,日常说话声音都很低,因此“家里感觉永远静悄悄的”。
外婆有抽纸烟的习惯,并且只抽天津的“红锡包”和“大前门”两种牌子。家中小孩用完的作业本常被裁成小条挂在炉子旁边的板墙上,“她要抽烟时总是盘腿坐在炕沿上,我们小孩看见了都要拽下一根纸条在炉火上点燃,举着跑到她跟前去点烟,这是必须要做的任务,大家都很有眼色”。
陈家琪从小便生活在这种规训化了的家庭氛围中,“所以我在学校接受的是共产主义教育,就对这种家庭氛围产生了反抗的想法。我当时一心向往劳动人民的家庭,虽然没多少文化,但起码吃饭时可以大声说话,家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也都很亲密”。
“过集体的军事化生活是我们的理想,也许是孩子的一种天性,所有的教育也都在把我们向这个方向引导。‘个人’、‘自由’、‘尊严’、‘权利’在那个年代都是些闻所未闻的可怕词语。”

上学“除四害”,积极参与集体活动

1955年,陈家琪开始上小学,学校是西安市北大街小学。出于对家庭环境的厌倦,上学后他就全身心地投入了学校的集体生活。
上学要填家庭成分,陈家琪一开始准备填“职员”,但被告知这不是一种成分。后来又填“城市贫民”,“那个时候我们都尽量想把自己的成分填低一点,穷苦一点,这样会有好处”。
“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陈家琪记得那时母亲就不正常上班了,而是每天到西安郊区的灞河、浐河边去用筛子捞铁砂,即使冬天也是两只腿站在冰冷的河水中,后来腿肿得很厉害。陈家琪把从家里偷出铁制品(锅、铲子、锁等),也全部捐献给了学校,渴望着去吃大锅饭。
除了大炼钢铁,令陈家琪印象深刻的还有“除四害”运动(所谓“四害”最初被定义为老鼠、麻雀、苍蝇和蚊子)。他后来经常在课堂上问学生是否知道当年消灭麻雀的手段,学生们的回答各式各样,但就是想象不出真正使用的方法。
“当时全社会各个部门都会动员所有的人站在树顶和房顶,轮流敲锣打鼓,挥舞红旗,这样一来麻雀就被吓得不敢落脚,只得不停地在天上飞。于是我们就等着累死的麻雀一个个掉在地上,还会比赛看谁拾的麻雀多,谁最后交给学校的死麻雀最多,谁就能得到一面小红旗。现在想来那种社会动员的能力真是威力无边。”
其次就是消灭苍蝇。陈家琪还记得每天和小姨拿着苍蝇拍和火柴盒去厕所打苍蝇的情景,最后把打死的苍蝇装在火柴盒里交给学校,同样是比赛看谁打死的最多。
1961年,陈家琪小学毕业,随即在西安市第四中学上初中。这所中学的前身是1946年德国人创办的“陕西省私立圣路中学”,1952年由政府接管,更名为“西安市第四中学”。这所学校有重视学生体育培养的传统,陈家琪很小就参加了乒乓球和游泳的训练班,并参加了省、市两级的比赛。
中学时代的陈家琪依然没有好好学习的动力。“我们这代人,有一个奇怪现象,那就是当时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将来是要考大学的,因为那是‘白专’道路,所以没有老师敢抓学习成绩,抓升学率。那时候,大部分同学一天到晚都在劳动,挑大粪、擦公交车、扫马路……生活自由自在。前途,不去想,就没有,大家怎么过,自己也就怎么过。”
由于课业非常轻松,陈家琪也就有时间阅读了大量课外书,特别是俄罗斯的小说,凡能找到的,都读了,还有古典名著,例如《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当时几乎倒背如流。
“从1962年下半年到1966年上半年,困难时期过去了,尽管一切都还要凭票证,但饭是能基本吃饱了,而’文革’还未正式开始。那真是一段很神奇的岁月,能偷偷阅读课外书的人也就为以后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当然也为投身“文革”积蓄着力量与智慧。没有对那一段生活的阅读理解,也就谈不上今后的一切。”

“文革”岁月体味农民生活

1966年,在“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之前,西安市为了疏散城市人口,出台一项政策,即配偶双方如果有一个人住在外县,那么另一方就应该把户口迁出城市。而陈家琪的父亲陈震夏因为历史问题早在五十年代就被清理出了西安市,所以赵燕茹也必须迁往同一个地方。
赵燕茹与陈震夏感情不和,性格刚烈。接到通知后,她二话没说,马上就带着陈家琪去往华县。“其实,我妈妈要是晚走两天,‘文革’就正式爆发,也就没有人管了。”
1966516日早上,陈家琪和母亲动身去华县,全班同学还特意为陈家琪开了一个欢送会。然而就在同一天,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北京通过了毛泽东主持起草的指导“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标志着“文革”全面爆发。
走的时候,陈震夏来西安接他们母子二人,雇了一辆三轮的小汽车,带着两个破箱子就出发了。从西安到华县,不到两百里路,却开了整整一天,“车开出西安的时候,我还记得我回头看了下当时西安最高的楼,叫‘泰华棉布店’,当时内心充满豪情壮志,因为此前从没有在城市外生活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那时候的我们,心中是没有‘城市户口’、‘西安市’这样的概念的。我们心怀世界,把自己视为‘世界公民’,尽管并不懂得‘公民’是什么意思。”
一家人抵达华县后,赵燕茹继续在百货公司工作,第一件任务就是被派到乡下去售货,陈家琪也跟着到农村去。晚上住在帐篷里,还能听见狼叫的声音,心里自然是万分惊恐。
在华县,父母依然过着分居的生活,母亲住在百货公司,父亲住在物资局,而陈家琪单独住在学校,这时他才真正了解到农民生活的清贫。“同学们吃饭基本都是把馍掰碎后泡到开水中,如果能有一点盐撒进去就是美味的享受了。我那时候还有点白面吃,其他人都是吃黑的杂粮;我还有好几身衣服换着穿,其他人只有一身衣服。农民这种贫穷的状况,我以前住在城里的时候完全不知道。”
在华县住了一阵,由于“文革”爆发,母子二人就经常往返于西安和华县之间。那一段时间,陈家琪发现母亲和外婆总是在半夜“唧唧喳喳”地商量事情,他后来才意识到她们可能是在商量如何处理家中的一些金银财宝。此外,外婆还交待家人,如果有人来调查,所有的应答都由她来说。
陈家琪一家在“文革”中最担惊受怕的就是抄家。当时他们周围的邻居都已被红卫兵抄了家,没收的物品通常会堆在外面地上供展览,令陈家琪印象深刻的重大“战利品”有国民党党徽、有刻有“蒋中正”字样的小匕首等,总之相信了有人还在“梦想复辟”。“幸好由于外婆的人缘和不招摇,我们家直到‘文革’结束,都没有经历过抄家。”

与父亲见面要像同志那样握手

抗战时期邮电系统全部划归国民党军队,因此陈震夏在1949年后一直背负着“历史反革命”的罪名。直到他去世前,与赵燕茹的关系都没有改善。
“在我爸身上可以看到国民党小官员好吃懒做的一面,他就喜欢唱戏、下棋,不大喝酒,但生活比较散淡,终究还是个享乐主义者。”陈家琪对父亲的一生这样总结道。
虽然身为“历史反革命”,但陈震夏的工资还算比较高的,“我记得他不断买罐头吃,我每次被父亲叫去,他都会从办公桌下拿出罐头让我吃。我和父亲见面的时候,就像和同志见面一样,要先握手,然后让座、倒茶,再就是说一大堆急需要办的事情,比如拆洗被子、搬运蜂窝煤等等。”
“文革”初期,陈震夏是被关押起来接受审查的,陈家琪记得华县的街道上都贴着“打倒蒋介石电台台长”的夸张标语。赵燕茹一度想正式提出与陈震夏离婚,还与陈家琪商量着写了离婚申请书,但当时处于“文革”时期,民政局已经不存在了,故而离婚一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1981年,陈家琪在武汉大学读研究生即将毕业,突然接到电报说父亲“快不行了”,于是赶回华县,但父亲已经基本说不出话了。那时,陈家琪才从一些调查人员口中得知父亲祖籍是浙江绍兴,但他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北京去,就永远无法知晓了。后来陈震夏平反,所有外调的材料也就一把火烧了。
父亲去世后,积蓄存折全部都被最后照料他的保姆拿走。唯一留给陈家琪的就是从床下发现的三大箱象棋谱和墙上挂着的一把京胡,那是陈震夏一生的爱好。“我当时都不知道象棋会有那么多棋谱,但对我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
陈震夏临去世前,赵燕茹一直没有前去看望。等到他去世以后,赵燕茹才前去隔着窗户,望了望死去的父亲。陈家琪亲眼看到母亲流下了眼泪,又要等到很多年后,他才能真正理解母亲内心的悲苦。
1993年,赵燕茹去世,埋在距离陈震夏很近的地方。陈家琪为她撰写了一副挽联——“生不易死易无尤无怨一生小心做人,祸不怕福怕有儿有女半世形单影只”,并收录在他后来出版的《沉默的视野》(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一书中。
岁月飘移,人世沧桑。“我就成长于这样一个家庭,由盛而衰,最后,父母二人都死在了各自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内。说小,真是小事,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小事件。”
“文革”中,陈家琪亲眼看到人们批斗习仲勋和尚小云的场景,大卡车拉着他们游街,寒风凛冽,两个人的鼻涕都流得很长;他也见到那些人从西安鼓楼上卸下了非常古老的“声闻于天”、“文武盛地”两块匾额,然后砸得粉碎。
“与这些事比起来,我觉得自己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但生命、情感,内心的凄楚、无奈与委屈,该对谁说?这委屈是父母包办婚姻造成的?是他们的历史造成的?是我爸爸这个人造成的?还是1949年后的一切变故造成的?谁知道?谁又能说清楚?但这些处境与事件,这些行为方式与内在的激情与矛盾,不就是触动人的哲学思考的直接缘由吗?”

mardi 16 janvier 2018

史料|维特档案:李鸿章访问俄国

​​撰文:谢尔盖·尤利耶维奇·维特 
翻译:李晶 等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维特伯爵是俄皇亚历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时期的宫廷重臣,俄罗斯帝国政治家,历任交通大臣、财政大臣、大臣委员会主席和第一任大臣会议主席,是俄国内政外交政策的制定者和实施者。
维特以亲历者身份,生动翔实地再现了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可以说是维特唱给俄罗斯帝国的挽歌,为其灭亡和1917年巨变的研究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史料。

以下是维特记录的李鸿章访俄。
维特伯爵维特伯爵

1
在陛下即将举行加冕典礼之际,各国按照惯例都派出代表前来俄国祝贺。这些代表大部分是王室成员或者权位最高的国家官员。中国派来的是李鸿章,这是一位最卓越的国务活动家,当时在中国身居首屈一指的高位。因此,派李鸿章前来参加加冕典礼,意味着中国非常感谢我们年轻皇帝在维护中国领土完整和提供借款事务上对中国的帮助。
当时,我们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已经修到贝加尔湖以东地区,必须解决朝哪个方向继续往前修的问题。我很自然地产生了通过蒙古和北满领土直接将铁路修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想法。这一方案可以大大缩短西伯利亚大铁路的长度并加速铁路建设的进程。这样,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确就能成为一条世界性的运输大通道,它可以把日本、整个远东地区与俄国和欧洲连接起来。全部问题都在于要通过和平的、商业互惠的途径来达到这一目的。我倾心于这一想法,并将这一想法告诉了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后来也奏明了陛下。
正值此时,我前面已经说过的巴德马耶夫医生到自己的故乡布里亚特去了一趟,他一直都希望通过恰克图直接将铁路修往北京,所以他认为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铁路是不重要的。我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种观点,因为:第一,我认为必须把我们和符拉迪沃斯托克联结起来;第二,我认为一旦铁路通向北京必然会激起整个欧洲反对我们。并且根据亚历山大三世皇帝的想法,修筑西伯利亚大铁路这件事本身根本不具有军事政治意义,而只是一项涉及国内政策的具有经济意义的工程。也就是说,亚历山大三世皇帝希望以这条铁路为捷径把我们的一个边疆区——滨海州与俄罗斯连接起来。换言之,无论在亚历山大三世皇帝眼中,还是在尼古拉二世皇帝眼中这条铁路都只有经济意义、只有防御意义,而绝无任何进攻意义。特别是这条铁路不应该成为再行侵占任何领土的工具。
巴德马耶夫医生到蒙古和北京去的时候,在那里表现得很不得体,言谈模棱两可,所以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和我都先后与他断绝了一切往来,我们认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狡猾的投机者。
当李鸿章离开中国(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中华帝国)快到苏伊士运河的时候,我禀奏皇上说,如果能让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前往苏伊士运河迎接李鸿章就太好了,因为他过去就认识李鸿章,二人关系不错。我认为这不仅是一个良机,而且也必须这样做,因为据我所知其他国家,即英国、法国和奥地利都千方百计地想拉拢李鸿章,他们想让李鸿章先去欧洲再到彼得堡。我则相反,希望李鸿章在来我们俄国之前不到任何地方去,因为我很清楚,如果他先去欧洲的话,就会受到那里各国人物的各种阴谋诡计的影响。
陛下同意了我的想法,责成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前往迎接李鸿章,临行前乌赫托姆斯基找我详细商量了迎接事宜。而皇帝希望这一切要做的不露痕迹,于是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就前往欧洲,在那里乘坐一条轮船(看起来像是前往马赛)前去迎接李鸿章,在苏伊士运河出口处他与李鸿章会面。之后,虽然李鸿章接到要他去欧洲各港口的邀请,但他还是坐上了我为迎接他而准备的俄罗斯航运贸易公司的船,带领自己的全部随从和乌赫托姆斯基公爵一起抵达敖德萨。
因为敖德萨是李鸿章抵达的第一个俄国城市,所以我希望在这里为他安排一次隆重的欢迎仪式。我将此想法禀奏皇上,说按照李鸿章的官阶,不妨派我军仪仗队来迎接这位显贵,使他通过这种方式第一次看到我们的军队。皇帝同意了这一建议,下诏着陆军大臣万诺夫斯基办理。
这时我发现侍从将军万诺夫斯基和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都产生了官场上特有的那种嫉妒心理。侍从将军万诺夫斯基接到我的通知后,给我回了一封信,信中说尽管他已奉旨做了安排,但很想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向陛下奏报的时候插手军事问题,插手陆军部的问题,因为军人仪仗队的事宜属于陆军大臣的权限,而不在财政大臣的权限之中。
至于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则希望李鸿章在敖德萨等待加冕典礼,或者让他直接到莫斯科去等待加冕典礼,但绝不让他来彼得堡,因为他完全不必在加冕典礼前抵达彼得堡。
这时,尽管其他国家邀请李鸿章在出席加冕典礼之前访问欧洲,但李鸿章还是径直经敖德萨来到俄国,他之所以能够先来俄国,正是因为我们有这样的希望并派了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前去迎接。此外,既然要进行谈判,那么就应当安排在加冕典礼之前,因为在典礼期间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庆典,很难进行谈判。
由于以上原因,我再次启奏皇帝,请他允许李鸿章径直前来彼得堡。
李鸿章到达彼得堡就西伯利亚铁路通过中国领土问题我与李鸿章的谈判尽管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反对我的意见,皇上还是准许李鸿章直接来彼得堡。于是我安排李鸿章乘坐特别专列抵达彼得堡。
皇帝陛下令我与李鸿章谈判,所以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根本没有与他进行任何谈判,而且他同李鸿章也谈不了什么,因为当时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对我们的远东政策和我们在远东要解决的问题根本不了解,而且丝毫也不感兴趣。
李鸿章先到财政部大厦与我会晤,因为我当时是财政大臣。我对他做了回访,之后我们见了几次面,并就协调俄中双边关系问题进行了政治性的交谈。
从第一次谈判开始就有人告诉我,同中国官员谈判首先要做到的是千万不要着急,因为他们认为着急是没有风度的表现,什么事都应当从容不迫,一切都要遵从各种中国礼仪。
所以,当李鸿章走进我的客厅时,我身穿文官礼服,立即出去迎接。我们热情地相互问候,深深地相互鞠躬。接着我引他来到第二间会客厅,并令人献茶,一切都十分正式隆重。我和李鸿章坐了下来,他的所有随从和我方的官员全都站着。然后我问李鸿章要不要吸烟?这时李鸿章发出了一个类似牡马嘶鸣般的声音,只见两名中国人立即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一人拿着水烟袋,另一人拿着烟丝,接着开始了吸烟仪式,这个仪式的特点在于:李鸿章端坐不动,只管用嘴吸烟吐烟,而点烟、拿烟袋、从他嘴里取出烟嘴再把烟嘴递到他的嘴里,这些完全由身边的中国人毕恭毕敬地服侍。
李鸿章想通过这样的礼仪来使我产生强烈的印象。我当然也表现得相当平静,做出一种泰然处之的样子。
自然,同他首次会晤时我根本没有接触正题,我们之间只是一个劲儿地寒暄。他问及皇帝陛下的健康状况,皇后陛下以及皇子们的健康状况。而我则问起清朝皇帝、皇太后以及皇帝所有亲属的健康情况。我们第一次会晤时所谈的仅仅是这些。
之后,在第二次会晤时,李鸿章同我比较熟悉了,看到所有这些仪式并没有对我起什么特殊的作用,于是同我谈话也更坦率,也不再过分拘泥礼仪了。特别是到了莫斯科之后,我们的关系更加亲近,双方见面时已经很随便了。
对于李鸿章我可以这样评价:我在国务生涯中见过不少国务活动家,其中有些人是要名垂青史的。我认为李鸿章是这些人中比较卓越的一位,他的确是一位杰出的国务活动家。当然,他是一个中国人,没有受过一点欧洲教育,但受过博大精深的中国式的传统教育,主要的是李鸿章有着健全的头脑,善于清晰地思考。正因如此,他在中国历史上,在治理国家方面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当时治理中国的实际上就是李鸿章。
于是我开始同李鸿章谈起:我们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好处,由于我们助一臂之力,中国才得保持领土的完整,我们既宣布了保持中国完整的原则,就将永远坚持这一原则。但是为了保证我们践言,首先必须保证在意外事件发生时我们真正能向中国提供援助。而如果没有铁路,我们就不能给予这种援助,因为我们的全部军事力量都配置在俄国的欧洲部分,并且将一直驻扎在那里。所以,一方面必须保证在必要时我们能够从欧俄部分调集军队,另一方面也必须保证我们能从符拉迪沃斯托克调集军队。我还提到,在中日战争期间,虽然我们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动部分军队向吉林开拔,但是由于没有交通线,军队行动非常缓慢,以至于我军还没有到达吉林,中日战争就已经结束了。最后一点是,为了补充阿穆尔边区的兵源,我们需要在那里往返调动新兵。
可见,要使我们支持中国的领土完整,我们首先需要一条铁路,需要一条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捷径。为此,这条铁路必须经过蒙古北部和满洲。此外,这条铁路在经济上也是需要的,因为它能提高铁路沿线我们俄罗斯地区的生产力,也能提高铁路沿线中国地区的生产力。最后这条铁路大概也不会招致日本方面的任何反对(后来的事实也是如此),因为这条铁路从实质上说将把日本和整个西欧连接起来。众所周知,日本早就与欧洲文明融合了,至少在对外政策和各种技术问题上是如此。所以修筑这样一条铁路只会受到日本的欢迎。
不言而喻,李鸿章提出了各种异议。但是,从与他的谈话中我能看出,如果我们的皇帝也希望修这样一条铁路的话,李就会同意的。因此,我对皇上说,他最好接见李鸿章。皇上接见了李鸿章,但可以说是私人性质的接见。所以当时的官方报刊根本没有提到这次接见,整个过程不为任何人所知。
我清楚地记得在举行加冕典礼之前,曾因什么事举行了一次有皇上参加的庆典仪式,他是在皇村接受祝贺的(这是在皇上赴莫斯科之前的事)。在举行祝贺时,所有参加典礼的人都鱼贯而入,觐见皇上。当我走到陛下跟前时,皇上向我伸出手来,他的眼睛闪出光彩,几乎像耳语似的对我说:“李鸿章上我这里来了,我同他谈了。”
与李鸿章谈判的结果后来我又同李鸿章会面,我们把一切都谈妥了,并规定了以下对华密约的原则。
第一,中华帝国允许我们通过其领土修筑一条从赤塔直达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铁路。但是铁路的修建应交由私人公司承办,因为李鸿章断然拒绝了我的建议,不同意这条铁路由官方修筑,不同意这条铁路公营或归国家所有。为此我们成立了中东铁路公司,当然这个公司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一直完全处于国家掌控之中。但是因为它名义上是私营公司,而所有的私营公司又都归财政部管辖,所以那里的官员不是国家公务员,他们或者同私营铁路公司的职员处于平等的地位,或者被列为派驻私营中东铁路公司的职员,正像交通部管辖的交通工程师在俄国欧洲部分的私营铁路公司中工作一样。
第二,我们将在这条铁路两旁划出一段土地供铁路运行之用。我们是这段划出的土地上的主人,也就是说这段土地属于我们,归我们支配,我们可以在这里配备警察,设置卫戍,亦即建立所谓中东铁路护路军。但是划归铁路的土地数量只能是铁路运营所必需的数量,在这一段土地上,俄国确切地说中东铁路公司是主人。铁路的最后走向将根据勘查情况来确定,但不管怎样,这条铁路将是由赤塔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条比较直的线路。中国不为铁路的建造和经营承担任何风险。
另外,我们必须承担义务,保护中国领土免受来自日本方面的任何侵略威胁。这样一来,我们就同中国建立了针对日本的防御同盟。
以上这些就是我们同李鸿章谈判中达成的实质性的原则。这时,动身赴莫斯科参加加冕典礼的时间临近了,李鸿章携带其全部侍从和奉派照料他的官员前往莫斯科。
拟定书面协议我向皇帝陛下禀告了我同李鸿章谈判的成果,皇上授权我与外交大臣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交换意见。
我来到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处,告诉他我授权通知他(这点他显然已经知道)我和李鸿章已经就所有的条款达成了协议,但只是口头协议,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拟定书面协议。就在这时,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的才干使我深为折服。他问我:“您能否从头到尾详细地给我讲一讲,你们都谈妥了什么?”于是我把我们就各点达成的协议从头至尾详细叙述了一遍。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听完我的叙述,立即拿起笔来逐条拟定了整个协议的内容。我看完这份协议,它条分缕析,行文准确令我吃惊。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把我所讲的内容以清晰的条理和顺畅的语言写成了文字。接着他把起草好的协议草案递给我,并说:“请您看一看,这样写是否合适,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只能说:我没有任何修改意见,因为您已经把所有的问题都写得非常恰当,就好像您亲自跟李鸿章谈判过一样。接着我又补充说,如果我自己来拟定协议草案的话,可能要花比他多得多的时间,恐怕还不如他写得那么贴切。于是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告诉我他明天就把这份协议草案呈递给陛下,如果皇帝同意的话,就通知我。
第二天,我从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那里拿到了协议草案,但是令我十分吃惊的是,原来写的一项条款做了变动。原来的写法是:我们同中国结成针对日本的防御同盟,一旦日本进攻中国或我国的滨海领土,我们应当保卫中国,而中国同样也要保卫我们。但在拿给我的协议草案中这一款已经没有直接提到“针对日本”,而是说一旦有某一方进攻中国或我国的滨海地区,中国有义务保卫我们,我们也有义务保卫中国。
该条款的这种表述令我吃惊,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别:一个是同中国缔结仅仅针对日本的防御同盟条约,另一个则是针对所有列强的防御同盟条约,因为中国和英国也有关系,英国与中国相邻,它们之间经常发生各种纠葛,不断出现问题(如关于西藏的纠葛一直持续到今天);此外,中国和我们的同盟国法国之间也存在着麻烦,因为法国在印度支那占领着东京这一领地。而其他欧洲国家也有某些殖民地或各种各样的租借地等。所以我们承担保护中国免遭一切列强侵略的义务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协议签订,如果某个列强知道了这一条款的内容,那么我们就会招致许多欧洲国家的反对。
因此我立即前往觐见皇帝,禀告说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在我向他叙述了同李鸿章商谈好的一切原则之后,已经拟出了书面协议,并且让我过目,我已经同意。但是现在这一协议中有一项条款已经做了修改,而且做了非常危险的修改。
皇上对此表示理解并说:“您去找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谈谈这个意见,说服他按照原来的措辞拟定协议草案。”我告诉陛下自己很难完成这一任务,因为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的年龄跟我父亲差不多,他的地位、他的职衔都比我高得多,此外全部谈判都是由我进行的,现在由我去纠正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做出的决定,这肯定会把他惹恼,从而更反对我的意见。当然,我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害怕,不过,这对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而言毕竟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最好还是陛下亲自与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谈谈。皇上说:“那我就亲自跟他说吧。”
在此之后不久我们就前往莫斯科参加加冕典礼。

2
我比陛下先到莫斯科,李鸿章比我到得更早。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与加冕典礼有关的各种官方庆典上,花在与李鸿章的周旋上,我觉得把我已经开始的谈判进行到底这是一件有关国家决策的大事。因为一方面,俄国可以修筑一条直通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而不必向北沿着阿穆尔河绕一个大弯;另一方面,俄国可以和中国这样毗邻的巨人建立一种稳定的、不可动摇的关系。
陛下来到莫斯科时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按照传统,陛下和皇室人员都住在涅斯库奇纳宫,于是我立即前往皇帝那里奏报。
我刚到皇上那里,陛下就对我说:“我已经和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谈过了,跟他说了我的意见,并说有一条的内容是:我们不仅要承担保护中国免遭日本侵略的义务,而且要承担保护中国免遭其他国家侵略的义务,这一条对我们是不利的。公爵完全同意这一看法。所以协议草案的这项条款将由洛巴诺夫按照您原来确定的原则进行修改。”皇帝对我说得十分肯定,所以我认为对此可以完全放心了。在和皇帝谈话后我与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见过好几次面,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一问题。
此后,我又与李鸿章进行了谈判,希望在与中国缔结我前面已经说过的允许我们通过中国领土修筑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铁路这一具有高度政治意义条约的同时,建立中俄友好防御同盟。由于根据这一协议,中国向私营公司提供铁路租让权,所以,我决定把这一租让权交与当时已经建立并且已经开始对外营业的华俄银行,这样一来必须规定一个办法,一方面使李鸿章所代表的中国政府能够向华俄银行提供修筑中东铁路的租让权,另一方面使华俄银行能通过一项特别的协议把这一租让权转让给中东铁路公司。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中国皇帝批准中东铁路租让权之前,不可能组建中东铁路公司,因此李鸿章不能向一个尚不存在的中东铁路公司提供铁路租让权。中东铁路公司只有在铁路租让合同完全生效之后才能成立,而租让合同还没有拟定,要想同李鸿章尽快签订合同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许多细节问题还没有详细研究。我希望自己手中有两个文件:第一个是中国承担义务让俄国公司通过蒙古和西伯利亚修建中东铁路的中俄密约;第二个是中国政府和某个俄国公司签订的修筑铁路的协议。在当时情况下承办这一铁路的最合适的机构当然就是华俄银行,为了不让华俄银行独享这一非常宝贵的权利,我同时又起草了一个与华俄银行的协议。根据这一协议,华俄银行要把所有这些权利都转让给由俄罗斯国家建立的中东铁路公司。
这样首先必须与中国全权代表、中华帝国的首席官员李鸿章签订一个一般性的秘密条约。签约的日期定了下来,俄国方面的全权代表是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和我,中国方面的全权代表是李鸿章,他已经收到了来自北京的授予他全权的电报。双方代表应该齐集外交部,按照在这种场合通行的惯例和手续签署条约。这样的条约通常用特殊的纸张书写,要写得特别仔细、漂亮,由双方全权代表签字盖章。
与中方签订西伯利亚铁路通过中国领土的条约预定的日期到了,我们齐集莫斯科,来到了在加冕典礼期间为外交大臣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租用的大楼里。一方面是俄国全权代表及其率领的官员,另一方面是李鸿章及其随从。当我们一起在桌旁坐下来之后,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就对大家说,我们即将签署的协议十分重要,各位全权代表,即他本人、我和李鸿章都已经知道,所以他就不必再宣读了,李鸿章手下的工作人员已经看过条约文本,他们可能已经告诉李鸿章条约文本写得非常准确,他的秘书们已经检查过了,现在我们只需签署条约。不过,李鸿章的工作人员是否还要把它宣读一遍?
于是就把一份文本交给了李鸿章的随从人员宣读(在这种场合通常有两份文本,一份是给我们的,另一份是给中国的),我拿起了我们要签署的那一份文本,目的是要检查一下涉及我们承担义务保护中国免受突然侵犯的那项条款是否同初稿的措辞一样,即我们只承担保护中国免受日本侵犯的义务。
可是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这一条款与初稿并不一样,仍然是按照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的修改稿拟定的,而我曾请求陛下出面让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把这一条款的措辞恢复原状。我前面已经讲了,皇上到莫斯科后曾对我说他已经将此事告知照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而公爵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同意按照初稿的措辞拟定这一条款。
我走到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身边,把他叫到一边,对他耳语说:“公爵,这一条款没有按照皇帝的旨意改过来。”我原以为,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是故意这样做的,没想到他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前额说道:“哎,上帝啊,我忘了告诉秘书让他们把这一条款改回初稿的措辞。”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丝毫没动声色,看了一下表,已经12点一刻了,他拍了几下手掌,几个人闻声进来,他吩咐道:“现在进餐。”(因为原来约定条约签订后在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这里进餐)。接着他对李鸿章和在场的其他人说:“现在12点多了,我们先用餐,不然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们吃完饭后再签字。”
我们大家同去进餐,只留下两名秘书,我们用餐的时候,他们又把条约改写成初稿的措辞,即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根据我在彼得堡的意见所写的那样。这样一来,餐后摆在桌子上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两份条约文本了,而是有一款已经做了修改的文本了,这就是新写的同初稿一样的文本。以李鸿章为一方,以我和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为另一方签订了条约。
这个条约是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如果我们遵守条约的话,俄国当然不至于经历一场耻辱的对日战争,我们将在远东牢牢地站稳脚跟。但是我们自己背信弃义,也可以说轻率地违背了这个条约,以至于在远东陷入了目前这种境地。这点我下面还要谈。
条约签署后需由中国皇帝和俄国皇帝批准,这个条约应该成为我们与中国关系的基础,也是我们确定自己在远东地位的基础。
条约签署后李鸿章留在莫斯科,一直到陛下返回彼得戈夫。在此期间我经常同李鸿章会晤,不是他到我这里来,就是我去拜访他。李鸿章住在专门租来用于招待中国皇帝特命全权代表的邸宅里。
李鸿章同我已经处熟了,在我面前不再搞各种烦琐的中国礼仪了。他身边有几个保镖,但这些中国保镖与我们的保镖不一样。我们的保镖被称作哨兵或暗探,他们要保卫被保护者的生命和健康免遭他人侵害,而中国的保镖只管服侍他要保护的人本身,所以一直要围着主人转:早晨为他梳洗穿衣,晚上为他脱衣,白天替他按摩、点上各种各样的香,总之就是服侍他。而且许多这样的事李鸿章都是当着我的面让这些人做的。
布哈拉艾米尔拜会李鸿章有一次我在李鸿章这里,忽然有人报告书说布哈拉艾米尔前来拜会。李鸿章立即十分严肃地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当布哈拉尔米尔带着侍从走进李鸿章的会客厅时,李鸿章起身向前迎上几步,双方互致问候。
因为我同他们两人都很熟悉,所以没有回避,而是同他们一起就座。布哈拉艾米尔显然感到李鸿章的傲慢冒犯了他,所以他首先向李鸿章示意:他贵为君王,他来拜访李鸿章本人只是出于对中国皇帝的尊重。所以在同李鸿章谈话时,他只问候中国皇帝、皇太后,根本不问候李鸿章本人。这对于注重繁文缛节的中国人来讲显然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李鸿章则一直询问布哈拉艾米尔信仰什么宗教,并对他说中国人一直尊奉孔夫子早已定下来的信仰原则,然后一直想了解布哈拉艾米尔及其臣民的宗教信仰。布哈拉艾米尔告诉李鸿章自己是穆斯林,遵奉穆罕默德制定的教规,并阐述了这一宗教的实质。
在这以后,布哈拉艾米尔站起身来,李鸿章也随之站了起来,或许是他自己意识到,或许是有人提醒,他把布哈拉艾米尔一直送到他的四轮马车旁,这时李鸿章的形象与布哈拉艾米尔相比显得卑微多了。我当时就想,布哈拉艾米尔摆出自己的身份——布哈拉艾米尔、是君王,这一招对李鸿章起了多大的作用啊!
可是当布哈拉艾米尔坐上马车,马车刚要启动时,李鸿章突然喊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与布哈拉艾米尔一起坐在马车上前来充当翻译的俄国军官问道:“您有什么吩咐?”李鸿章说:“请转告艾米尔,有一点我刚才忘讲了,现在想起来了,他们那个宗教创始人穆罕默德也曾在中国待过,他那时是个苦役犯,后来被中国赶走了,大概那时他就到了艾米尔他们那里,为他们创立了宗教。”
这一招来的十分突然,这一举动显然把布哈拉艾米尔搞得十分难堪,我明白这是李鸿章对布哈拉艾米尔摆傲慢架子的报复。
接着李鸿章很满足地回到自己的会客厅。因为天色已晚,我就辞别李鸿章回到家里。
媒体没有报道皇帝接见李鸿章以及与中国缔约的消息如果注意一下当时报纸上刊载的官方消息,就会发现,关于所有皇室人物、政界显要及其全权代表的到达、皇上对他们的接见以及他们在加冕典礼后离开俄国时向皇上告别等方面的情况,《政府公报》都进行过报道,总之,当时对他们和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有官方报道。而关于李鸿章的消息最少,甚至对他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受到接待的事情只字未提,对当时俄中之间签订的这一异常重要的秘密条约也只字未提。
成立中东铁路公司并把经过中国领土修建铁路的租让权移交给它这个协议中没有什么内容能为欧洲知晓,他们得悉的仅仅是一点,无非是中国向华俄银行提供了修筑中东铁路的租让权,中东铁路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延伸。这是瞒不住的,因为要履行莫斯科条约,俄中双方全权代表必须签订修筑中东铁路的租让合同。有关这个问题的全部指示,也就是说合同应该怎样拟定,我们在合同中应达到什么目的,我都下达给了财政部副大臣彼得·米哈伊洛维奇·罗曼诺夫,他是一位十分令人尊敬的、精明的国务活动家,已于数月前在皇村去世,这时他已经是国务会议成员并当选为国务会议预算委员会主席。中国方面参加起草合同草案的是驻彼得堡和柏林全权大使,他一般是冬春两季住在彼得堡,夏天和秋天住在柏林。
由于要在夏季签署这份合同,所以罗曼诺夫就前往柏林,根据我的指示同这位中国大使拟定租让合同草案,然后交由俄国政府和中国皇帝政府批准。
我当时未能做这项工作,因为在加冕典礼后我要去参加下诺夫哥罗德展览会,然后我要到伏尔加河,当时那里的省份实行了酒类专卖制度。我身为财政大臣,随着酒类专卖制度在各省的实行,必须经常到这些省区视察改革的情况并发出相应的指示。
加冕典礼加冕典礼
3
我不打算谈加冕典礼期间在莫斯科举行的全部庆祝活动,这些活动是每当遇到这种高级的特别隆重的庆典时根据传统惯例都要举行的,都要有一定的仪式。但我要谈谈当时发生的一件非常可悲的、非常令人难过的事件,当然这个事件并不属于庆典之列。我要说的是所谓“霍登惨案”。
通常在加冕典礼之后都要举行盛大的民众游乐会,由皇上向参加游乐会的民众赏赐各种各样的礼物,其中大部分礼物甚至是很独特的,这就是以皇帝陛下名义赐给百姓的食物。然后在这个位于莫斯科城外的大广场上(现在这一广场紧挨着莫斯科市区)为民众安排了各种娱乐活动,通常皇上也来看看他的臣民如何玩乐、如何吃喝。
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到那个广场上去,皇上也会在中午之前到达广场欣赏音乐会,著名指挥家萨福诺夫指挥的一支庞大乐队将参加音乐会的演出,演奏专为加冕典礼谱写的特殊颂曲。接待民众的活动从早晨就开始了。我坐上马车正准备往那里去的时候,突然听说早晨在将要举行游乐会的霍登广场上发生了一起惨祸,发生了可怕的拥挤踩踏事件,结果造成2000多人伤亡。
我怀着难过的心情前往霍登广场,当然前来参加庆典的其他人也同样心情沉重。使我感到苦恼的首先是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安置受伤者、如何处置所有死难者的遗体?受伤者是否已被及时送往各医院?是否及时把尸体运到了别处以免被前来参加游乐会的其他人看见,以免被皇上、所有外宾和成千名侍卫看见。接着我又想到一个问题:皇上会不会因为这一不幸事件的发生而下诏把这次愉快的盛会改为追悼会,把欣赏音乐会改成在广场上为所有的死难者举行隆重的祈祷仪式?
可是当我来到广场时,已经看不到任何迹象,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特别的灾难,因为从早上起就把一切全都收拾干净了,已经没有任何发生过灾难的明显痕迹了,没有什么惹人注目的东西,凡是可能暴露灾难迹象的地方都被遮掩起来、都被清除掉了。不过,所有的观礼者(专门为他们布置了一座观礼凉台)全都感觉到并且也明白发生了一场灾难,都笼罩在一种不愉快的氛围之中。李鸿章及其侍从的马车也到了,李鸿章走上观礼台,通过翻译(李鸿章除了汉语以外,什么外语也不懂,因此同他谈话总是离不开翻译)问我:“真的发生了一起死伤达2000人的大惨案吗?”
看来,李鸿章已经知道了所有详情,于是我只好不情愿地回答说:是的,的确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件。
李鸿章接着又向我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请问,是否准备把这一不幸事件的全部详情禀告皇上?”我说,当然,这毫无疑问要禀告皇上,而且我相信在这一惨祸发生之后已经立即禀奏皇上了。只见李鸿章摇着头对我说:“你们这些当大臣的没有经验。我任直隶总督时,我们那里发生鼠疫,死了好几万人,可我在给皇帝的奏章中一直都说我们这里太平无事。当有人问我,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疾病?我答复说,没有任何疾病,老百姓健康状况良好。”
说完这句话后,李鸿章顿了一顿,接着又问我:“您说,我干吗要告诉皇帝我们那里死了人,让他苦恼呢?如果我是贵国皇帝的官员,当然也不会让他知道这一切,何必使可怜的皇帝苦恼呢?”
不久各位亲王和皇帝陛下都到了。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庆典并没有被取消,而是按原计划进行:一大帮音乐家在著名指挥家萨福诺夫指挥下演奏;一切都井然有序,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灾祸。只有皇帝的脸上有些忧郁和痛苦的神情。我想,如果按照皇上个人的意愿,他完全可能取消这次庆典,并在广场上为死难者举行一次庄严的祈祷。但是,看来皇上听了谗言,而且不用细猜就能知道进谗言的是莫斯科总督、娶了皇后姐姐的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在当时直到去世前可以说都是最接近皇上、对皇上影响最大的人之一。
尽管已经决定,不承认什么可怕惨祸的发生,对此事置之不理,但是很自然,这一事件还是在整个莫斯科引起了特别强烈的反响,而且像往常一样,在上层,在宫廷内部各派之间引起了一场斗争和一系列的倾轧。
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惨祸,谁应该对此负责?对这个问题马上就可以做出回答:惨祸的发生是由于根本无人指挥、一切放任自流造成的,而对此则没有任何人承担责任。
当时莫斯科的警察局长是弗拉索夫斯基上校,这位弗拉索夫斯基以前是波罗的海沿岸某城市,好像是里加的警察局长,有人把他推荐给亲王,说他是一个精力旺盛又有魄力的人,能够把莫斯科治理得井然有序。在弗拉索夫斯基之前,莫斯科的警察局长是科兹洛夫将军,他的确是一个正派人,可是就他的本性来说,不是“当警察”的材料。
而弗拉索夫斯基,据我对他的了解,的确属于那种在俄语中被称为是“无耻之徒”的人,这一点只要见过他与他说上10分钟的话就可以看出。他一有空就跑到餐馆里饮酒作乐。弗拉索夫斯基从本质上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他是粗暴无耻之徒的典型。他在莫斯科警察局里推行并加强一套大搞贪污受贿的办法,从表面上看他似乎的确维持了莫斯科的秩序。此外,他很善于阿谀奉承,所以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手下的人都不把他看成是一位老爷,而是把他视为一个听差,他把这个亲王宫廷里上上下下交来的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
这位警察局长声称,实际上在霍登广场上的庆典全都是由宫廷部安排的,所有的民众游乐活动和款待工作也都由宫廷部主持,警察局其实同广场上的事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那里全由宫廷部负责。至于广场附近的地方和通往广场的道路则全归警察局管,但这些地方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一切正常。这场灾祸之所以发生,之所以死了那么多人,是因为人们全都争先恐后地涌去,希望得到皇帝的款待,你挤我、我挤你,以至于有2000人死伤,其中有许多是妇女和儿童。
另一方面宫廷部的全权代表则说,向人民发放各种食物礼品和组织各种娱乐活动的事宜的确由宫廷部安排,但他们并不负责维持广场上应由警察负责维持的秩序,这种事是莫斯科警察局的职责,如果秩序混乱,那不是他们的过错,而应该开罪于警察局。
接着,莫斯科总督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当然出面替自己的警察局说话,实实在在地说,如果莫斯科总督不是亲王,而是其他的什么人,那么不言而喻,对霍登惨案负责的首先就是总督先生了,而后就是宫廷大臣沃龙佐夫-达什科夫伯爵。沃龙佐夫-达什科夫伯爵早在先皇亚历山大三世时代就担任宫廷大臣了,由于自己的地位,他在年轻皇帝的眼里享有特殊的威望。他也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属下,说他们对此事毫无责任,所有的过错都在莫斯科当局,首先是总督。
由于这种分歧,整个官僚机构便大动干戈。在上层,高级官员分为两派:一派支持沃龙佐夫-达什科夫伯爵,支持这位宫廷大臣,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深得皇太后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的青睐,而皇太后当时对皇帝还有很大的影响。因此,他们证实说宫廷部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责任,惨祸的责任在莫斯科警察局。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附和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一派对自己更有利,所以就断言,亲王和他的警察局与惨祸不相关,宫廷部应负全部责任。
当时还有很多官员不知如何是好,不知究竟应站到哪一边,是站在莫斯科总督一边抑或站在宫廷大臣一边?因为他们没有搞清楚到底谁对皇帝的影响大,是皇太后呢?还是娶了年轻皇后姐姐的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
穆拉维约夫和巴林伯爵对霍登惨案的调查最后,调查霍登惨案的任务被委托给当时的司法大臣尼古拉·瓦列里安诺维奇·穆拉维约夫。这位司法大臣做了调查,编成了整整一小本材料,现在还是密件,我还保存着。穆拉维约夫把这件事的全部经过、惨案的全部情况、事情是如何发生的等等都写得非常详细。但他对谁应该对惨祸负责的问题却避而不谈,或者说他的说明是极为主观的,因为穆拉维约夫自己就是靠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保举才当上司法大臣的,他过去是莫斯科高等法院的检察官,与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关系密切。
让穆拉维约夫调查此事,在莫斯科方面认为是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的影响占了上风,但这个影响看来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另一个影响,也就是宫廷大臣的影响开始占据上风,人们认为这一影响来自皇太后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这样一来,又委托前任司法大臣巴林伯爵重新对此事进行调查,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在加冕典礼期间任礼仪官。
我没有看过巴林伯爵的调查材料,他的结论也没有正式告诉过我,但我几次听巴林伯爵说过:他认为主要责任在莫斯科警察局和莫斯科当局,而不是宫廷大臣。换言之,巴林伯爵认为应由莫斯科总督承担罪责。顺便提一下,当巴林伯爵还在莫斯科,调查尚未结束时,也就是在惨祸发生之后不久,他就曾在宫廷中不慎流露:最糟糕的就是亲王们被授以重任,凡是亲王们担任要职的地方总会发生什么倒霉的事,或者出现极度的混乱。由此所有的亲王都起来反对巴林伯爵。
据我所知,巴林伯爵已把自己的调查情况写成了一份详细的奏章呈给皇上,我也知道皇上在这份奏章上做了批示(虽然巴林伯爵曾把这个批示给我看过,但我却记不得了)。我知道,这个批示使巴伦伯爵感到很苦恼,这份带有皇上批示的奏章保存在米塔瓦附近伯爵的庄园里。
弄到最后,对这件死伤2000名左右俄国人的惨案负全部责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莫斯科警察局长弗拉索夫斯基,他被撤职了。这件事情虽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平息下去,然而毫无疑问它将永远载入俄罗斯的史册。
这件事情过去后,巴林伯爵有一段时间似乎引退了,但皇上对他的态度没有改变,后来过了一段时间皇上又开始起用他,像从前和现在一样。但是从那以后,巴林伯爵再也没有担任过什么要职,不过这也可以说是由于巴林伯爵年事已高。
至于穆拉维约夫,由于仰仗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的庇护,则官运亨通,我以后大概还有机会谈到这一点。
参加法国大使蒙特贝洛伯爵举办的舞会在霍登惨案发生的那一天,也就是5月18日,按照礼仪预定在法国大使蒙特贝洛伯爵(后为侯爵)那里举办一场舞会。这位法国大使的夫人有钱,再加上他个人的品质,特别是由于他妻子的为人,所以他在上流社会很受欢迎。这场舞会应当非常豪华,皇帝和皇后当然也会应邀参加。白天我们都不知道,舞会是否会因惨案的发生而被取消。但后来得知并没有取消,于是大家猜测:舞会即使照常进行,皇帝陛下夫妇大概也不会去参加了。
我在预定的时间来到了舞场,与我一起到达的还有奏章委员会总管、未来的内政大臣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西皮亚金和莫斯科总督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我们一碰面,自然就谈起这桩惨案了。当时这位亲王对我们说,许多人建议皇上请大使取消这次舞会,无论如何皇上不能出席这场舞会,但皇上根本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这惨案固然是一个很大的不幸,但不应当因它而使加冕典礼黯然失色。从这个意义上讲,不要把霍登惨案当回事。听到这些话后,我很自然地就把这些议论和今天早上从中国高官李鸿章那里听到的看法相对比。
不多久,皇帝和皇后驾到,舞会开始。第一场是乡间舞,皇上请蒙特贝洛伯爵夫人跳舞,皇后则由蒙特贝洛大使为舞伴。不过皇上很快就离开舞池,他显得很心烦,看来惨案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假如他能像在许多别的场合那样自己做主的话,也就是说他能扪心自问的话,他就会对这场惨案和整个庆典采取另外一种态度了。

4
在莫斯科还同日本签订了一项条约,但只起辅助作用。我认为这个条约的签订非常成功。根据这个条约,俄国和日本分享在朝鲜的势力,其中俄国占优势。日本代表欣然同意了这一条约。据此我们可以向朝鲜派出军事教官和数百名士兵。所以在军事和财政方面,从国家理财这个意义上看,俄国获得了颇大的、可以说是占据优势地位的权益。而且根据这个条约我们还应当给朝鲜国王派去一名财政顾问,这等于任命一位财政大臣。但是,俄日双方都可以对朝鲜产生影响。日本也可以在那里设立工业公司并主宰朝鲜的商业,日本在货币领域没有占到任何特殊的便宜,俄国同样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等等。总之,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认为这个条约签订得很成功。
这样,俄国和日本似乎在莫斯科已经稳稳当当地分享了在朝鲜的利益。但这时的朝鲜已经是独立的朝鲜了,因为在中日战争之前朝鲜被认为是中国的藩属,完全处于中国的控制之下。根据中日条约,朝鲜在战后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正是在莫斯科签订的这一条约确定和划分了我们和日本在朝鲜的利益。
李鸿章提出不要从西伯利亚铁路向中国南部敷设铁路的建议,另一方面根据与中国签订的秘密条约,我们已经获得了通过蒙古和满洲修筑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铁路的权利,我上面已经谈到这一点。由此我们手中就可以掌握一条拥有极大政治和商业意义的铁路。不过当时我们曾经特别强调这条铁路无论如何不能成为任何侵略的工具,对此我深信不疑。这条铁路应当成为沟通东西方民族的桥梁,成为东西方物质交流和精神交流的工具,它应该从精神上产生相当的影响,因为这种新的文明——基督教文明,比在偶像崇拜中诞生的黄种民族的文明更强大有力。
我当时同李鸿章相处得已经很熟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作为俄国的朋友,劝俄国无论如何不要从即将修筑的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铁路南下,因为如果我们南下,就可能引起政治风潮,就可能使中国人感到意外,而中国人根本不了解欧洲人,在他们看来每一个白种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不怀好意的。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那就可能引起一场无论对中国还是对俄国而言都具有意外恶果的灾难。李鸿章对我个人讲这些话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是亚历山大三世皇帝思想的忠实信徒,他的儿子在一份著名的诏书中把他称为是“和平的缔造者”,我过去和现在都是和平思想的最虔诚的信奉者。作为和平思想的信徒,我认为人类只有严格遵守基督教教义,才能使它显示出这种教义的力量并发扬光大。而基督教教义的主旨是:任何人都没有残杀自己同类的道义上的权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上帝没有赋予任何人残杀自己同类的权利。
我提起李鸿章这一恳切的建议是为了说明:李鸿章是中国的一位杰出的国务活动家,从我们欧洲的观点来看,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受过教育、没有文化的人,但从中国的观点、从中国文明的观点来看,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很有文化的人。
既然皇帝陛下身上蕴含着一个人在精神和心灵中可能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的种子,那么我完全没有必要把李鸿章的建议转达给皇上,因为我相信皇帝陛下也把对华条约视作一个纯粹以和平为宗旨的条约。这个条约之所以要保密,不是因为条约授予了俄国通过蒙古和满洲建造铁路的权利,这些权利直接来自不幸的日俄战争之后俄国给予中国的道义援助,而是因为这个条约在当时是一项对付潜在敌人——日本的防御同盟条约,目的在于防止日本侵华事件的重演。
在加冕典礼期间,尽管陛下发布了圣谕,遍施恩泽于黎民百姓,但当然,仍然有成千上万的人向陛下呈递了私人请求和申诉。陛下是一个善良真诚的人,他尽量满足了所有这些请求。自然,著名的《公民报》编辑梅谢尔斯基公爵没有放过与皇帝拉关系的机会,不过皇上对这种可以称之为“公爵的谄媚”的行径根本不予理睬。
后来,在我、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与日本公使签订了《俄日贸易航海条约》之后,我于5月27日前往下诺夫哥罗德主持下诺夫哥罗德展览会开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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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诺夫哥罗德展览会

这次展览会是我倡议举办的,尽管布置得很好,但成绩并不显著,这可能是因为选择了加冕典礼刚刚结束这样一个不太恰当的时机。5月28日我主持开幕式的时候,加冕庆典还没有结束。我原先委派财政部驻柏林代办季米里亚泽夫担任展览会主任,他是一个只会做书面文章的人,所以一遇到这样一件很需要灵活应对的事情就有点晕头转向了。我之所以选择季米里亚泽夫,是因为他在我的前任大臣手下任职时曾举办过展览会。
鉴于下诺夫哥罗德展览会处于这样一种状况,所以在展览会布置工作快要结束之前,我请一位局长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瓦列夫斯基前来帮忙。他有活动能力、精力充沛,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对他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只有一点害了他,甚至差一点毁了他,那就是他太好色,而又不走运。科瓦列夫斯基做起事来精力十足,过了几天展览会就已经完全筹备就绪了。
在6月20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皇上一直待在莫斯科和莫斯科郊区。

将免税商品管理局改为免税商品与酒类

官卖总局在彼得堡实行酒类专卖制度6月2日,宣布将免税商品管理局改为免税商品与酒类官卖总局,这是因为自从我实行酒类专卖制度以来,这个局最重要的业务就是专卖酒类。
这是一次极其重要的改革,因为那时各省的酒类专卖业务已经大大开展起来。这项业务由免税商品管理局局长马尔科夫主管,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极其令人尊敬的、卓越的人,原先一直都在消费税务处工作,消费税务处就是由免税商品管理局前局长、著名的格罗特邀请他来筹建的。马尔科夫受的是军事教育,是从军队转到消费税务机构工作的。这次改革的意义之所以重大,是因为根据亚历山大三世皇帝倡议所实行的酒类专卖制度已经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并将逐渐在全国推广。
1903年8月当我离开财政部的时候,除了某些边远地区,酒类专卖制度几乎已经在全俄罗斯实行了。但总的说来,这件事还是做得不够彻底。
在彼得堡省,特别是在彼得堡市实行酒类专卖制度时,我遇到了某些障碍,由于当时我在年轻的皇帝那里还有威望和影响,还能博得年轻皇帝的好感,所以很容易就克服了这些困难。
实行专卖制度,当然大大损害了酒厂、私营酒类零售店的利益,其中包括二流小饭馆和小旅店的利益。在彼得堡实行酒类专卖制度之后,他们当然捞不到多大好处了,于是这些业主打开了通往一位亲王的门路。这位亲王就是德高望重,但根本不了解任何社会情况的皇帝的叔叔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他现在已经去世了。他们很有把握地对亲王说,一旦我在彼得堡实行专卖制度,城市里就会发生骚动,乃至会引发流血后果。因为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王是军队总司令,所以这件事也与他有关。
亲王把这个意见转告皇上,于是,在专卖制度推行的前几天,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的时候,陛下对是否应在彼得堡推行专卖制度产生了动摇。
但在我对皇上做了简单的解释之后,陛下放心了,于是我就在彼得堡实行了这项专卖制度,而且正如我原来估计的那样,并没有发生任何动荡,一切都非常平静。

实行酒类专卖制度的最初目的和日俄战争

开始后酒类专卖制度的方针应当说在我管事的整个时期,遵照先皇亚历山大三世的遗嘱实行酒类专卖制度的主要目的是尽可能减少酗酒现象。我这里说的“尽可能”,指的是要看在多大程度上能够通过机制性的、警察方面的途径,通过制定章程的途径来达到这种目的。因为毫无疑问的是,要使人们普遍不酗酒,并使之一直维持下去,那就只有通过普及文明、提高教育水平和保障物质充裕的方式才能实现。
遗憾的是对日战争爆发和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科科夫佐夫担任财政大臣之后,他一方面由于要筹措巨额军费而处境困难,另一方面由于他性格怯懦唯恐资金不足,所以将亚历山大三世皇帝规定的酒类专卖制度的方针稍稍做了一些修改,这些方针是由我根据亚历山大三世皇帝的旨意制定的、马尔科夫以及消费税务处全体官员根据我的命令而执行的。
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主要是从国库收入的角度来关注专卖制度的,目的是想通过这一改革获得最大的收益,所以他不仅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以机制性的、警察方面的办法来减少酗酒现象,相反,以卖酒收入的多少作为衡量消费税务部门工作人员业绩的尺度,这些人不是把减少酗酒现象视为自己的特殊业绩,而是把增加卖酒收入作为自己的特殊贡献。
此外,酒类的价格大大提高,而且还不止一次。大家知道,价格可能对减少酒类的消费产生很大的影响,其办法之一就是规定一种使大多数居民买不起的价格,这可不是经常采用的,其弊病在于这样做会发生私下售酒和营私舞弊等不良现象;要通过改变价格的方式达到同样的结果,还可以规定中等的酒类价格,这种价格使最穷的居民也能买得起酒。但是上面提到的两种方法当时都没有采用,而是规定了几乎所有居民都能喝得起的酒类价格,而且这一价格足以使他们喝得家破人亡,这种价格一直维持至今天。这一措施大大提高了卖酒的收入,但是很自然也一直对酗酒现象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另一方面,为了增加卖酒的收入,近年来国营酒馆的数量也大为增长,几乎多出了一倍。这两个因素都加重了酗酒现象。
如果在战时采取这种酒类专卖方针,不能责怪任何人,任何一个财政大臣都会采取与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科科夫佐夫相同的措施。但我认为,一旦战争结束财政状况趋于好转,财政大臣的首要职责就是应当考虑:实行酒类专卖制度的目的是减少酗酒现象,应当按照亚历山大三世皇帝的遗训来处理问题。

李鸿章参观下诺夫哥罗德展览会 他前往西欧

下诺夫哥罗德展览会开幕后不久,李鸿章也来到这里。他在展览会上参观了几天,在我这里做客几天,我所说的在我这里,也就是在财政大臣这里做客。李鸿章对一切都感到很好奇,特别是陈列机器和技术设备的那些部分使他感到很惊奇。随后他从俄国前往欧洲,访问了几个欧洲国家。外国人对他感到异常惊奇,因为外国人对亚洲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一无所知,他们认为李鸿章及其侍从是些半开化的人。
前面我已经说过,为了履行同李鸿章签订的条约,由我的副手罗曼诺夫和中国驻彼得堡以及柏林大使签订了一份专约,这份专约随后也得到了批准。当时欧洲有人盛传李鸿章收取了俄国政府的贿赂,其实没有这回事。当时李鸿章在彼得堡没有收取任何贿赂。李鸿章根本没有谈到什么好处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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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窃团伙与真心纳粹:从约翰逊原理看保守主义与另类右派的几十年前戏与2016高潮

川普班农新年大八卦背后的几十年历史

 2018-01-16 北大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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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年大八卦

新年伊始,可能是怕美国人民过节不够欢乐,一本关于川普白宫的八卦书“Fire and Fury:Inside the trump white house”(中文可翻译为“火与怒:川普白宫秘闻”)出版,作者是和川普周边人颇有接触的迈克尔.沃尔夫(Michael Wolff)。一瞬间洛阳纸贵,在亚马逊畅销书排行榜上火速蹿升至第一位。
书中最引人入目的一个八卦涉及川普政府的前白宫总策略师史蒂夫.班农。书中揭露:他对川普一家人有过极其不客气的评价。我的朋友林三土进行了简明扼要的总结:
“大帝(指川普)是昏聩老儿,皇后(指总统夫人梅兰妮)是空心花瓶,太子(指川普儿子小川普)是叛国废物,公主(指川普女儿伊万卡)是只顾为自己将来登基布局的野心家,驸马(指川普女婿库什那)是连拉出的屎都裹着一层油的奸猾之徒。”
 ——注意这里提到“太子是叛国废物”指的是川普的儿子和俄国人进行勾结,借俄国人力量影响美国大选,促成川普上台。
这迅速引起了川普的爆发。他又发长篇推特、又发官方声明痛骂班农。林三土老师对这声明也有一番总结:
“寡人当年一脚踢开这个没用的家伙,从此他不但失了工作,还失心疯。”

二、八卦背后的问题
众所周知,美国共和党属于右派,又称“保守派”。而2016年川普崛起当上了共和党候选人,最终选上总统,乍一看是让人无比吃惊的事情。因为川普的理念并不符合保守派原则(后面会有详述)。随川普崛起的还有一批边缘化极右分子——一个白人至上主义、新纳粹人士的大杂烩。班农正是这批人的领袖。这些人为和传统共和党保守派区分,称自己为“另类右派”(alt-right),言下之意,共和党传统右派是“建制右派”,是他们所激烈反对的。2016年川普在共和党内初选出线,似乎象征着“另类右”对“建制右”的决定性胜利,而川普又最终当上了总统,班农被任命为白宫总策略官,好像另类右能够一统天下了。
然而好景不长,班农位子还未捂热,几个月后就被撤职。到了年底,川班之争就因为《火与怒》揭发的八卦公开化了。
所以这提出了不少问题。例如,“另类右”和“建制右”(或传统保守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川普为何会和另类右合流,然后共同走向主流,击败了建制右而登基?之后又为何和另类右代表人物班农闹翻?
最近读到了著名政治学者周濂老师写的一篇新文《“另类右翼”与美国政治》【9】。可以说这篇文章非常切题,虽然没有直接提川班之争(此文写作时此事应尚未爆发),应当能为我们提供洞察美国政治乱象的知识。不过笔者拜读周濂老师文章后,又不免有些失望。在于,虽然文中为美国政治几大派别(进步主义自由派、自由至上派、保守派、另类右派)的观念细节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辨析。但读完后印象似乎几十年来发生的,只是一场思想界的智力游戏而已。
地球上人口众多,各类思想层出不穷,彼此相争是永恒常态,对他们各自主张进行辨析与区分无疑也颇有兴味。但是我们还想要知道,这些思想流派在民众中影响,在政界势力此消彼长又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胜者在一场思想的辩论赛中无可非议的证明了其他流派的错误?还是有些别的什么与此无关的原因?
比如,保守主义在政界和知识界的领军人物戈德华特(Barry Goldwater,共和党1964年总统候选人)和巴克莱等人的兴起正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大约只用了十多年,整个美国南方各州即从进步主义的罗斯福新政基本盘变成里根式保守主义基本盘。这是因为南方民众心悦诚服的发现了保守主义思路的真理性?这些事情又发生在民权运动前后,只是巧合?为什么巴克莱在他创刊的保守主义核心刊物《国家评论》上发表的第一篇评论就是反对民权运动,支持南方种族隔离的文章《南方必须战胜》【11】?
这些问题从阅读周濂老师文章中没有获得解答,所以笔者斗胆按照自己的认识和知识积累,讲些故事,努力将这些历史串将起来,为大家提供一点背景。下面的分析很多参考了林三土老师的雄文《特朗普、共和党与美国当代右翼极端主义》【12】,同时有增加了笔者本人的理解。

三、约翰逊原理

作为预备,先给大家讲一个有趣的历史故事放松一下。
在肯尼迪遇刺后以副总统身份继任总统,又在1964年大选以极大优势击败保守主义先驱人物戈德华特的美国前总统约翰逊是一个公认的政治天才,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
一方面,约翰逊是种族隔离年代在南方(德克萨斯)土生土长,又以南方民主党身份进入政坛的一名白人。所以他年轻时是个典型的南方白人至上主义者。比如他说过的“黑鬼”(nigger)一词的次数不可胜数。他年轻时还喜欢搞恶作剧,在自己的后车厢里放上蛇,再骗黑人去打开。因为这个有一次差点被黑人暴揍一顿【10】。
但是随着战后民权运动的不断展开,在华盛顿担任议员,副总统,总统的约翰逊逐步成为民权运动的坚定同盟,并利用自己高超的政治技巧,保证了一系列民权法案的通过。他被称为“新政的最后士兵”,可以说,今天我们看到的美国之所以成型,直接原因不是开国国父,而是小罗斯福和约翰逊两位总统。
这样一名人物必定对南方种族主义白人民众的心理有深刻了解。1960年正值民权运动兴起,他和助手在田纳西办公,看到大街上白人至上主义者涂写的针对有色人种的恶毒标语。晚饭后大家几杯酒下肚,约翰逊用几句话粗俗易懂却又非常深刻的概括了这些民众的特点【6】【7】:
“If you can convince the lowest white man he’s better than the best colored man, he won’t notice you’re picking his pocket. Hell, give him somebody to look down on, and he’ll empty his pockets for you.”
翻译:要是你能让最低等的白人以为他比最牛的有色人还是要强,你把他口袋掏了他都不在乎。妈的,给他个什么人让他有的鄙视,他真就能自己乖乖的把口袋掏空了给你。
这听起来只是一句笑话之言。但是我们越观察后面的历史,就越禁不住赞叹约翰逊总统的高瞻远瞩——他一句话预测了往后半个世纪的美国政治基本走向,并概括了保守派政治运作的核心机理。
让我们把这句话称为“约翰逊原理”。
四、政党重组——美国的改朝换代

有一种错误但常见的说法,即美国建国以来没有过改朝换代,一部宪法一以贯之。其实美国不但有过改朝换代,还有过多次,只不过这些改朝换代的过程没有一般想象的那么激烈,大批人头落地(除了内战那一次)。但他们却都后果深远,对应着政策的极大变化。我们经常说很多国家很多时期的改朝换代看起来激烈但实质变化不大,是“换汤不换药”,但美国的改朝换代恰好相反,是“换药不换汤”。在美国,这些改朝换代有个专门名词——政党重组。从建国至今,已经发生5次。于此对应的每个“朝代”则被称为“政党系”,所以如今的美国正处在第六政党系中。有人预测,川普的崛起会引起又一次政党重组,终结第六政党系。到底如何,还有待观察。
政党重组有关历史的细节,可参考【13】、【14】、【15】。
对美国历史了解不多的人总会对一些事摸不着头脑。比如:民主党到底是左派还是右派?一方面,通过《乱世佳人》等文学作品,大家都知道通过内战解放黑人的林肯是共和党,盘踞南部各州为维持蓄奴而叛出联邦的则是民主党。到今天,民主党是讲究“多元化”,“政治正确”的左派,获得黑人选民和其他少数族裔压倒性的支持。共和党则成了鼓吹“保守主义”、以白人为基本盘的铁杆右派,双方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美国南方从民主党铁盘变成了共和党铁盘。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是通过前后历时近80年的两次政党重组(第四次和第五次)完成的。

五、第四次政党重组:种族隔离南方热爱罗斯福社会主义新政

美国内战后,一开始南方各州被联邦军队占领,被解放的黑人在联邦军队保护下获得各种平等政治权利,南方白人的政治代表——南方民主党被边缘化。这就是所谓“重建时期”。但好景不长,一系列政治交易导致联邦军撤出,白人种族主义卷土重来。南方民主党重新上位,迅速在南方通过一系列种族隔离(又称“吉姆克劳”)法令,黑人政治权利被重新剥夺。到20世纪初,南方种族主义复辟基本完成。这段时间,美国北方工业获得高速发展,而南方大体保持了之前种植园为主的农业经济,黑人从奴隶变为实为半农奴的佃农,还是在之前白人老爷的土地上耕作,南北方经济差距不断拉大。
但是民主党不止在南方存在。战后北方民主党面临完全不同的政治,经济环境,在理念上与南方民主党逐渐出现差异,并在二十世纪初接受了“进步主义”思潮。但在这段时间内,除了威尔逊时期,联邦层面上仍是共和党一统天下。
这一局面被1929年开始的大萧条终结。3年多不得缓解的经济灾难让共和党名声扫地,1932年总统选举,民主党候选人小罗斯福以压倒多数上台,标志着美国第四次政党重组的完成。在此之后,美国开始了长达40年之久的“第五政党系”。这一时期又因罗斯福新政推行被称为“新政时期”。毫不夸张的说,当代美国正是罗斯福新政的产物。
和之前鼓吹“小政府”的美国传统不同,罗斯福新政是一整套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大政府”政策。强调国家干预经济,以进行财产再分配和建立社会安全网来帮助穷人而不是任其自生自灭。同时,新政允许工人组建工会进行集体谈判,保障劳资平等与工人利益。在金融政策上,新政迅速废除了金本位,建立了现代央行制度,有效的终结了大萧条。
这一系列政策在贫穷落后、受大萧条打击格外沉重的南方获得了民众的狂热支持。完全掌控南方政治的南方民主党在新政旗帜下与影响力大增的北方民主党结盟,构成了新政的基石。实际上,由于南方民主党在自己选区毫无挑战,基本可以无限期连任,在按“工龄”论资排辈的美国国会中占据了各类领袖位置。利用这种优势,南方民主党坚持的目标有两点:一是帮助落实新政各类社会主义色彩的国家干预措施,二是保证这些措施不能危及南方以种族隔离、白人至上为原则的种族秩序。罗斯福和北方民主党为保证新政的实施而不得不对南方民主党进行妥协,让新政各种政策细节带上了明显的种族主义色彩【16】【17】。
举例来说,二战末期由国家出面帮助退伍军人的重大政策《退伍军人安置法》(G.I. Bill)许诺给与战场归来的士兵从买房到上学各种方面的全面帮助,但南方民主党人在条款细节中专门规定,联邦政府只管给钱,具体实施则要通过各州。结果几乎完全剥夺了黑人享受福利的机会。比如密西西比州规定,虽然黑人退伍士兵也能免费上大学,但只能申请州内数量很少,条件很差,师资严重不足的几所黑人大学——该州甚至在州宪法中明确规定了每一所州内大学招生的种族和性别限制。
种族隔离坚不可摧的这一时期,南方民众非常欢迎和享受新政的各种“社会主义”再分配和国家管制资本政策。其原因,一是南方白人也相当贫穷(虽然比南方黑人处境要好许多),二是他们认为:资本家属于北方精英阶层,为犹太人所主导,这些人长期把南方人当作土老帽野蛮人加以鄙视。所以他们对资本阶层本来就抱有深刻的怨恨。新政管到这些犹太佬,高兴还来不及。

六、民权运动兴起与南方认知失调

尽管新政政策本身对种族主义做了极大退让,但新政的推行大大促进了民众的平等理念,尤其是不断壮大的工会逐渐对有色人种工人敞开大门。这一系列变化最终引发了战后以种族平等,社会解放为目标的民权运动和60年代末种族隔离的最终解除。【17】
随着种族隔离的解除和黑人重新获得各种政治权利,南方白人民众心理发生了剧烈变化:一旦黑人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享受新政的好处,他们就宁愿自己也不要了。
这不是天方夜谭,民权运动时期这类例子数不胜数。阿拉巴马伯明翰市警察局长Bull Connor是民权运动的标志性反面人物——以致于历史学界认为他其实是民权运动胜利的功臣:正是因为他过于猖狂,竟敢放狗去咬参加上街游行反对种族隔离的黑人儿童,这一劣行被媒体广泛报道后引起了全国排山倒海的义愤,直接为反种族主义法案的通过送上了临门一脚。
如果不看种族问题,这位警长倒是个坚定的民主党新政左派,也是个工会政策的支持者——当然,必须是白人工会。这样一位左派,就在伯明翰的种族隔离再也无法搞下去的时候,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干出了小政府,市场保守派梦寐以求的事情:关闭了全市全部60个公共公园!原因?无非是种族隔离之后,黑人也可以享受这些公园,那还是关了让黑人白高兴一场的好,否则这口气又怎么咽得下去?【18】
另一位反民权运动的反面人物是阿肯色州长Faubus。他拒绝执行高法在布朗案中给出的解除学校系统种族隔离的里程碑式判决,阻止黑人孩子依法进入原白人公校读书,导致艾森豪威尔总统出动101师空降部队护送孩子上学。此人之前当然也是个新政派,对于福利和社会主义来者不拒,但就在公立学校必须解除隔离时,他干出的事情更绝:干脆把公立学校全部关闭。【19】
这都是当年的普遍情况。民权运动以前,美国各地有很多维护不错的公共游泳池,但游泳池又是种族隔离最为严厉的公共场所。白人种族主义者尤其不能忍受黑人能进入这一大家着衣不多又有可能近距离接触的场所。民权运动后,这类种族隔离被认定为非法,于是美国各地的公共游泳池几乎全部被关闭,而转入收费高昂的私人俱乐部内,以保证经济条件较差的黑人被隔离在外。因为黑人长期不能获得游泳设施,作为游泳运动第一大国的美国很少有黑人游泳运动员,导致不少人误以为黑人有什么生理上的特点不利于游泳。【20】
七、第五次政党重组:狗哨的吹响

共和党迅速抓住了白人民众的种族主义心理,开发出了高效的“狗哨”政治动员方式。狗哨政治的特点是:并不直接打出民权运动后已不再上得了台面的种族主义口号,而改为宣扬“小政府”,“减少政府干预”,“少福利”,“不养懒汉”,“州权”等“市场经济”和“保守主义”类口号。这种“狗哨”式口号表面上看冠冕堂皇,但持有种族主义念头的白人民众一听就心照不宣:小政府,少福利,不养懒汉——懒汉就是指黑鬼嘛。我就是不想让黑人拿福利,要是为了实现这点我白人的福利也要一起削减,那也没什么,所以我当然支持“供给侧经济学”!
为何从六十年代(戈德华特)到八十年代(里根),保守主义出现了大规模复兴,难道是因为这段时期有关理论家们完成了己方理念高于对手的论证,就像当年新发明的蒸汽火车的确比马车跑的快那样?当然不是,是因为这套理论能够作为狗哨的包装而有了政治动员方面的用途而已。这个现象不止限于哲学和政治学。里根时期在美国突然出现了一波以芝加哥学派为代表的“供给派经济学”热潮,也是该大背景下的产物。
“狗哨”始于尼克松,完善于里根。共和党凭借这一策略,将整个南方从民主党铁盘翻转成共和党铁盘,获得了几次大选大胜,终结了新政时代,完成了美国第五次政党重组。所以今天的美国又被称为“第六政党系”。在第六政党系时期,哪怕是民主党政治家(克林顿是最明显的例子),也要向保守主义妥协,表示对小政府等各种理念的尊重。又由于这一狗哨战略针对的重点是美国南方,故该战略又称“南方策略”。

八、“约翰逊原理”与盗窃团伙的崛起——狗哨的另一面

硬币总有两面,狗哨政治也不例外。这里,前面讲过的“约翰逊原理”就发生了作用——既然白人民众出于种族主义,为了不让黑人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拿到福利和公共服务,能连自己那一份也宁可不要,共和党一方作为狗哨的鼓吹者自然就毫不客气的掏起了他们的口袋——通过法案减福利减税减各类管制给富人和大公司送钱送利送方便。富豪们和大公司为了这些好处能源源不断,又分出一部分对共和党政治献金,保证他们有能量把狗哨吹下去,在各种选举中继续获胜。
这形成了美国独特的怪现象:不少白人民众在拼命支持看上去明摆着危害自己利益让有钱人和大公司得好处的各种政策。其实,这正是约翰逊所说过的:让种族主义白人民众感觉自己在鄙视链上还能高于有色人种,他真就能自己乖乖的把口袋掏空了给你。
著名社会学学者,加州伯克利大学教授Arlie Russell Hochschild长期观察这种被卖了帮着数钱的奇特现象,称之为美国的"大悖论"(Great Paradox)。为观察和解开这一悖论,她亲赴南方重镇路易斯安那州,与那里的白人交往以试图理解他们的想法和心理状态。她将自己的观察写成一本名著《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8】,入木三分的揭示了这一现象。
在这样政治格局下,共和党逐渐由政治党派演变成盗窃团伙。吹狗哨同时掏民众腰包,通过减税等“保守主义”政策送给金主后再换来献金以维持和扩大运作的规模。以此循环。
白人种族主义民众心甘情愿的接受一整套严重威胁美国社会稳定和国家能力的减税,减福利,减公共服务的“保守派”纲领,自己也付出了沉重代价。近年来经济学家的研究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美国白人在各年龄段,尤其是壮年期死亡率近三十年来不降反升,而其他发达工业国家都出现了巨大下降【21】。

图:美国白人壮年期死亡率变化

九、川普出现:盗窃团伙的危机
随着川普像大象闯入瓷器店一般横空出世,盗窃团伙的运作在2016年大选时经历了一场危机。川普不理解狗哨政治那些精妙的细节。在他看来,煽动种族仇恨这么点儿事哪里需要如此多此一举?为何要故弄玄虚扯到什么“保守主义”原则上去?
当然,我们讲过,共和党这么扯,部分是为了一点装模作样的体面,好否认自己是种族主义者,川普则完全不在乎体面。所以他不再狗哨,而是拿大喇叭喊了起来。这么一搞,共和党建制派大惊失色,共和党基本盘民众大呼痛快,班农一伙“另类右派”则看到了机会。
川普的这套东西能受到共和党基本盘民众的狂热欢迎,在当时是让很多人迷惑不解的事情。毕竟,就具体政策而言,川普虽然一团浆糊,但很明显能看出他根本不在乎共和党小政府小福利那一套,反而就喜欢大嘴一张,向民众许诺多种福利,说出的话按共和党基本路线看全部属于大逆不道。全民医保?挺好挺好。【22】愿不愿意向富人收税?我愿意,我愿意!!【23】经济问题上如此,社会议题也一样。比如右翼政治家讲究虔诚信基督,按基督的教导生活。川普本人对圣经毫无兴趣,公开闹出过“两个柯林多人”的笑话【24】,个人生活方式按照圣经标准看,纯粹是该下地狱。
所以共和党初选时来自德克萨斯的极端保守派克鲁兹为了黑川普,还特地为他量身定做了口哨,把他的一套东西概括为“纽约价值观”【25】。近半个世纪的经验是,共和党基本盘,尤其是来自南方的白人民众,对“纽约”这个词所代表的东海岸一套东西一向咬牙切齿。谁和“纽约”沾上边,想选总统难上加难,要带着“纽约”的帽子从共和党这边初选出线,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其实美国政论文章还有一个专门的题材,就叫做:为何纽约人无法当总统。1964年戈德华特当上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是当代保守主义兴起的标志性事件,他击败的党内对手正是来自纽约的共和党左翼温和派,前纽约州州长尼尔逊.洛克菲勒。到今天,共和党内越来越少几乎绝迹的偏左翼温和分子还被称为“洛克菲勒共和党”。
谁知川普却丝毫不受影响。基本盘对他的热情不但不因这些降低,反而因此愈加疯狂。
但了解一点前面所述历史就会知道此事毫不意外。毕竟共和党基本盘民众接受里根的保守主义,放弃新政的国家干预思路,不是因为这种思想本身让他们恍然大悟。他们只是将此作为民权运动整体改变美国社会结构、促进种族平等后一种被迫接受的妥协。他们并不真的是不想拿福利,而是要通过自己不拿或少拿而让有色人也拿不着。当民主党宣传扩大政府职能、增加税收、搞福利帮助民众时,他们感觉强烈的反感,不是因为他们真以为这些政策本身在经济学上有什么不合理之处,而是因为他们下意识的知道,这些政策一旦实行,他们自己能得到益处不假,但有色人也会受益,而这一点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黑人凭什么在白人创造的美国享上福呢?想一想都别扭的不行。
但川普则显然不同。对,他看似也要搞大政府那一套,但全民医保,向富人收税,绝对不减少福利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共和党基本盘白人民众听着却很舒心——因为川普明摆着在种族议题上是自己人嘛。不但是自己人,他还突破了民众已经越来越感到不耐烦的狗哨,直接把这批民众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墨西哥人就是强奸犯!之所以还要吹狗哨,那不就是被“政治正确”吓得吗?而什么叫政治正确,不还是专横的白左精英强加给民众的紧箍咒吗?川普突破了政治正确,美国民众又能说圣诞快乐了!(当然,从来也没有不能说过【26】)
啊川普,你何止是民权运动以来被奴役的白人民众的自己人,你是再临的弥赛亚,是带领他们出埃及的摩西先知!
十、另类右派爱川普,建制右派吓破胆

这位弥赛亚迅速引起了以史蒂夫.班农为代表的美国极右和新纳粹的注意。他们发现川普的一套东西与他们的思路十分契合。这些人一方面具有极端的种族主义和纳粹思想,以为美国是他们的,另一方面,他们又绝大部分来自白人中产以下的草根底层,生活状况十分不佳。他们对于共和党建制派切齿痛恨,不理解为何就不能直接把有色人打入二等公民甚至赶出美国,然后给他们以“理所应当”(entitled)的照顾。他们看来,建制派就是一帮人前仁义道德,人后男盗女娼的窃贼,嘴上说的那些废话,其实是要给有钱人和大老板们送钱。川普则一方面能恢复美国的种族秩序,另一方面又能向有钱人收税给白人底层民众发钱,重回旧时代南方州种族隔离和社会主义两手抓两手硬的好时光,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共和党建制派则一度吓破了胆。究其原因,从表面看,固然是川普打破了狗哨式政治表层的体面外衣,这让人十分头疼——难道以后为了拿选票,我们也要公开承认自己就是种族犯才行?真这么承认了会不会有其他后果?比如基本盘保住了,中间票却丢了之类的?
川普现象对保守主义理论体系也是个沉重打击。因为本来保守主义右派和进步主义左派争端的根源就在于美国民众接受保守主义到底是为什么。右派坚持美国若干特殊的文化特性让美国人民拥有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这些文化特性大致和美国是一个有开拓进取精神,宁愿忍受生命危险漂洋过海也要逃离政府压迫的移民构成这点有关。所以美国人民是天生的保守主义者。二战之后保守主义兴起则可以联系到另外一些具体因素,如冷战,通胀等等。左派则认为所谓美国例外论是个神话,美国人民看起来例外,不是因为他们有开拓精神,而是因为他们受种族主义影响。他们接受保守主义,也不是被这套理论说服,而是因为他们听清了背后的狗哨,否则根本没法解释为何整个南方政治取向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时间又恰巧和民权运动一致。到底哪一种说法更有道理,几十年来争论不休。
但是川普却给了验证这两种理论的一个绝佳机会。假如真的如右派所说,共和党基本盘的白人民众珍视保守主义原则本身,同时早已放弃了种族主义,则川普这样的人物应该被他们毫无犹豫的摈弃。但如果保守主义白人民众本质是种族主义者,只是把保守主义原则当狗哨接受,则川普就会受到他们的极大欢迎。究竟是什么情况,事实已经了然。不少正直的保守主义知识分子哀叹:原来之前左派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但真正的、更深层次的问题不在于这点体面要不要的小事。而在于如果川普真的要这样搞,等于摧毁了建制右派的经营方式。换句话说,班农一派另类右对共和党建制派嘴上鼓吹自力更生不靠国家,本质实为窃贼的看法并没什么错误。他们的右,和建制派的右,区别正在于,建制右要搞小政府小福利,有色人不拿,白人也不拿。而另类右倒是要搞大政府大福利,只不过白人可以拿有色人不能拿,所以另类右这套有时又称为白人至上式经济民粹。
要是另类右这一套真搞了,就会有一个显然后果:就算只给白人发放福利,也还是要向有钱人增加税收。而之前吹那么多狗哨,就是为了让白人民众也心甘情愿的不拿好反过来给自己金主减税,换得政治献金从而维持整个政治集团。真经济民粹了,无论种族方面后果如何,这条生命线就要被掐断,那是灭顶之灾。
这么看,似乎不但民主党是民权运动这张皮上的毛,连共和党也是。只有民权运动先大大破坏了之前的种族秩序,共和党才有可能通过“约翰逊原理”放出狗哨,说服白人民众自动放弃自己的福利,通过减税,送进己方金主的腰包,再分一杯羹做为自己的政治献金。
随着川普坐大和最终胜选,班农也正式当上了国师。难道真心纳粹就要摧毁盗窃团伙?一切都无计可施了?

十一、解铃只需系铃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这个乱子是由川普搞出来的,由川普收拾就好。班农可能是个真心纳粹,川普却不是,他是一个伪装成真心纳粹的小偷,就好像共和党是伪装成“传统自由”捍卫者的小偷一样。共和党迅速发现,川普并没有重组右翼政治的野心,他所要的是无非是个人的虚名、总统的威风、利用总统职权能捞到的票子罢了。川普对票子上心的异乎寻常,纽约圈子里从八十年代就流传着关于他这一点的各种段子。他刚当上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就已经利用法律对候选人的人身保护奋力捞钱。比如用自己专机竞选,国家免费派出特勤人员对他随时进行保护,他正好利用这一点,向特勤局收取特勤人员登上他专机的高昂机票钱,再赚一笔。
如果川普是这样的货色,那一切都很好商量。“约翰逊模式”又能行得通了。如果单靠吹起小政府小福利的狗哨忽悠民众乖乖的从兜里掏钱上缴给金主已经越来越办不下去,那倒也不必完全反过来重搞种族主义再让金主把吃下的赃款吐出来。只要川普愿意配合,更好的第三条道路明摆着:狗哨不要了,就让川普在前面吹种族主义的“明哨”,他们在后面接着从民众兜里掏钱不就得了?川普到底愿不愿意配合呢?
太愿意了。川普一上来,一边利用行政权力搞起种种种族主义政策:禁止穆斯林入境,遣返拉美移民,中止Dreamer合法身份,调查完全子虚乌有的“投票舞弊”,联邦层面重新严打大麻等等,另一方面,又变本加厉的为共和党金主们提供好处。一方面利用行政权力大肆破坏环保和消费者保护等方面诸多对大公司的监管规定,另一方面又专门立法为大公司减税,扩大税务漏洞。在这一过程中,川普本人获得的好处自然不少。光是减税案里对遗产税的规定就能让他的家族大赚一票,更别说里面毫不加掩饰的为私人飞机免税这类无耻条款。

十二、结局:班农的惨败

但这样就和班农出现了矛盾。既然班农是真的想搞白人至上式经济民粹,劫富济(白人)贫,则川普这种只白人至上,却继续掏民众口袋的办法就不让人满意。二人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先是班农很快被撤职,然后又传出在共和党讨论减税案时,他曾主张对年收入达五百万以上的富翁群体加税。后来又有消息,2020年他想单独出马竞选总统。据说,班农相信自己“拥有力量”。
班农自认为所拥有的“力量”,当然就是他同时建立种族秩序与经济民粹的思想。理论上讲,既然班农不但白人至上,又想给白人民众以实惠,他的理念确实应该比川普只喂种族主义空心汤圆同时掏空口袋的做法更受欢迎才对。但可惜的是,政治远远不取决于理念。所以我们迅速的看到,班农被川普和川记共和党打的满地找牙,被狠狠的教育了一番做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首先,美国建制右们控制着媒体宣传机器——以福克斯电视台为首。右翼白人民众一天到晚只看福克斯。所以他们眼中世界是什么样的,取决于福克斯告诉了他们什么。这些民众认为,一切有信誉的权威主流媒体,如CNN,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等,全部是假新闻(FAKE NEWS)。就算班农的理念听起来对白人民众更有利,但福克斯不这样说,就没人会把他当回事。班农干着急没有办法。
按说班农有自己的媒体力量。他担任主席的Breitbart新闻集团在川普大潮中借势崛起,影响力大大扩大,未必不能和福克斯较量一番。但在美国的金钱政治之下,媒体也要有背后金主支撑。最近火与怒一书让川班之争公开化后,之前支持过班农和Breitbart的亿万富翁Mercer家族立即切断了与班农的关系,表示坚决支持川普。很快,Breitbart就把班农清洗出去。班农变成了孤家寡人,痛哭流涕的反省求饶也无济于事。
甚至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川普的基本盘毫无抛弃川普而拥抱班农的意愿。毕竟川普是大家欢呼过的弥赛亚,班农则是个不带光环的跟班而已。抛弃川普,等于承认自己在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上上当受骗被卖数钱,这一点会造成立即的、剧烈的痛苦和羞辱,远远超过转换路线会在将来可能带来的什么好处。而且对川普的崇拜不是个人的现象,而是地区性的,是整个社区的共同行为。设想一下,如果你的邻居、亲戚、朋友、同事全都挺川,你又怎敢对川普有贰心?你哪怕冒出过这种念头,也马上能明白一旦被别人看出来会造成何种后果——你被所有自己所在的圈子抛弃。
所以,盗窃团伙还在运行,所应用的,仍然约翰逊原理的老伎俩。只不过用来掩饰和忽悠的表象从尼克松/里根的狗哨,换成了川普的明哨。而班农这个曾经妄想要变天的造反派,被打成了一滩狗屎。

十三、另类右和保守主义谁赢了?

说完这段历史,我们可以很轻松的回答周濂老师文章中涉及的核心问题:另类右和保守主义在这场争端中目前谁赢了,将来谁又会赢?
从前面的描述可以看出,传统保守主义坚持小政府少福利等理论,但是从表面上拒斥种族主义话语,与白人至上划清界限。而另类右要做的,是恢复到罗斯福新政之后,种族隔离解除之前的南方州那种状态。先建立白人至上、有色人种靠边站的种族秩序,然后在此基础上搞劫富济贫,增加税收,补贴白人,但黑人是没有份的。
所以我们必须客观承认,之前的保守主义好歹知道拒斥种族主义话语,要一点基本体面,这是个优点。而另类右则至少支持一点如今在正常国家早成共识的社会再分配政策——只要只分给白人就行。这是否也算个优点,值得思考。
但目前的结局是二者通过最恶劣的部分相互合流,各自得到了部分想要的。保守主义引入了种族主义,抛弃了曾有过的一点尊严。另类右不再惦记着向白人底层再分配,却登堂入室和建制派平起平坐,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种族秩序——至少是开始正式向这方面前进,如果不被阻止的话。
双方都有妥协,都有收获。你要是问各自得失代数加减下来,谁赢谁亏。那得看双方各自对自己理念的哪部分更加重视。
对保守派,这里问题是,到底是小政府少福利这些保守主义政策更重要呢,还是反对种族主义更重要?这个问题比较愚蠢,因为共和党建制派们真正在乎的是如何让以“约翰逊原理”为基础的经营手段不被干扰,盗窃团伙的生命线继续维持而已。但如果是那些并不属于建制派内部人士,没有直接经济利益相关的保守派呢?目前看来他们显然觉得放弃种族问题上的体面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牺牲。大批曾经的保守派反川人士纷纷回到已经插上川记大旗的己方阵营,夸赞起川普实施的保守主义政策和任命的以戈萨奇为代表的多位极端保守派法官来了。
对于另类右,可以说他们净赚了。因为之前他们是完全边缘化的,既没拿到种族秩序,也没拿到对白人再分配。现在通过和共和党建制派合流,他们至少获得了前者(开始实施)。这有什么不值得高兴的呢?当然,还有个别不识抬举的班农之流妄想利用这一点再起挑衅,后果就是一脸耳光,一嘴马粪。
至于将来如何。会不会保守主义里有人会出来再次排除种族主义,披回体面外衣?又或者,另类右翼会不会还想再要更多,导致目前的平衡被再次打破?
根据“约翰逊原理”,为了让种族主义的白人民众乖乖的掏光口袋,必须要让他们能够在种族鄙视链中占到上风。之前要吹狗哨,从表面摒弃种族话语,是民权运动以来建立的“政治正确”压力所致。现在通过和川普合流,已经打破了这层政治正确,以后就永远不可能再(从内部)重新建立起来——因为这等于夺走民众认为他们刚刚获得的什么东西,等于“禁止说圣诞快乐”,这怎么可能呢?
而要是哪个另类右翼还想要向白人底层搞再分配,就等于要摧毁盗窃团伙的生命线,当然会招致如班农所受的一般打击。连班农这样显赫的人物都已经下跪求饶,又有谁敢去尝试呢?

十四、结语

不要有任何幻想,以为保守主义能够主动的重新体面做人。唯一能做的,是要由一批坚持社会正义、人类平等、扶危济困理念的人勇敢的行动起来,通过不懈努力摧毁这一盗窃团伙,教他们做人。以“抵抗”("resist")为名的这一伟大事业在美国已经开始。别忘了,川普在选举中得票实为少数。我们,才是沉默的大多数。
愿正义早日降临。  
【1】https://www.wsj.com/articles/breitbart-owners-debate-ousting-bannon-amid-trump-feud-1515100110
【2】http://money.cnn.com/2018/01/04/media/bannon-chairman-breitbart/index.html
【3】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post-politics/wp/2018/01/04/mercer-issues-rare-public-rebuke-of-former-ally-bannon/?utm_term=.b5a71d59ed86
【4】https://www.nytimes.com/2018/01/04/us/politics/bannon-mercer-trump.html
【5】http://thehill.com/homenews/administration/367452-bannon-allies-say-statement-praising-trump-jr-was-spiked-after-trump
【6】https://www.snopes.com/lbj-convince-the-lowest-white-man/
【7】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archive/opinions/1988/11/13/what-a-real-president-was-like/d483c1be-d0da-43b7-bde6-04e10106ff6c/?utm_term=.09e0226bd22d
【8】https://www.amazon.com/dp/B01EEQ9BSW/ref=dp-kindle-redirect?_encoding=UTF8&btkr=1
【9】周濂:“另类右翼”与美国政治 http://mp.weixin.qq.com/s/j7eanOrocy-x7jswXeaBow 
【10】Lyndon Johnson was a civil rights hero. But also a racist. http://www.msnbc.com/msnbc/lyndon-johnson-civil-rights-racism
【11】William Buckley. Why the South must prevail https://adamgomez.files.wordpress.com/2012/03/whythesouthmustprevail-1957.pdf
【12】林三土:特朗普、共和党与美国当代右翼极端主义 http://mp.weixin.qq.com/s/ndir3G2ZqECCUpMtDyvMPQ
【13】林三土:美国政党体系流变(一)民主党成立于何时?http://mp.weixin.qq.com/s/FUge5pDRYl1nQcju7wTjZQ
【14】林三土:美国政党体系流变(二)年轻的「大老党」http://mp.weixin.qq.com/s/NZ_IF38UefhRsrh0Yvk8-w
【15】林三土:美国政党体系流变(三)向左走,向右走 http://mp.weixin.qq.com/s/kt46_eRfeK6t3CMhC0qdqg
【16】Ira Katznelson. When Affirmative action was white. https://www.amazon.com/When-Affirmative-Action-White-Twentieth-Century/dp/0393328511
【17】Ira Katznelson. Fear Itself: The New Deal and the Origins of Our Time. https://www.amazon.com/Fear-Itself-Deal-Origins-Time-ebook/dp/B00B1FKFGC/
【18】Bull Connor on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Bull_Connor
【19】Faubus on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Orval_Faubus
【20】Swimming while black: the legacy of segregated public pools lives on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5/aug/04/black-children-swimming-drownings-segregation
【21】Anne Case & Angus Deaton: Mortality and morbidity in the 21st century. 
【22】http://www.politifact.com/wisconsin/statements/2015/sep/11/reid-ribble/donald-trump-wants-replace-obamacare-single-payer-/
【23】https://www.realclearpolitics.com/video/2016/04/21/trump_i_believe_in_raising_taxes_on_the_wealthy_including_myself.html
【24】Citing 'Two Corinthians,' Trump Struggles To Make The Sale To Evangelicals https://www.npr.org/2016/01/18/463528847/citing-two-corinthians-trump-struggles-to-make-the-sale-to-evangelicals
【25】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logs/post-partisan/wp/2016/04/19/ted-cruz-and-the-revenge-of-new-york-values/?utm_term=.9cbf39197dcb
【26】奥巴马说圣诞快乐 http://mp.weixin.qq.com/s/v3SXnIkBekMYdQ4K4t4U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