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半生書生,半生行伍,要談軍事學,尚可(不過,我從來不談。)談到文學,老實說,我是個門外漢,我的弟弟俞大綱就曾跟朋友說:「千萬別和我哥哥談文學,他只有中學生程度,文星雜誌都看不懂的。」
這又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趣事,有位喜愛中國文化的美國太太問我:「瓊瑤的小說你看過沒有?」我搖搖頭,她又問:「那麼,凌波的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你應該看過吧!」我依然搖頭,這下換她搖頭興嘆了,她說:「俞先生,我看你受的教育,還不夠完備吧!」
我對文學的認知,主要是來自我母親的啟蒙。
我的母親是曾文正公的孫女,自幼浸潤於書香經澤之中,養成了她淹貫文史,博聞記的才學。在我的記憶裡,她幾乎是手不釋卷的,無論經、史、子、集那一類書,均能深髓而得其味。尤其母親更有驚人的記憶力,對於歷史、詩、詞及古今中外的說部小說,亦能精確的誦出它們的來龍去脈。我們兄弟姐妹在她慈祥而好學的薰陶中成長,很多詩詞在我們幼年時便由母親口授而能背誦,這些文史知識的傳習,經由母親親授,有如母乳一般的滋補,其影響也最為深厚彌遠。
另外私塾的教育也有綱舉目張之功。在經學方面,我是從公羊傳開始唸起的,至今雖能隨口背誦,但對於經義還是完全不懂。接著是穀梁傳、左傳、四書、禮記、....等。可能是由於從經學入始,所以影響我長大之後離文學的路子越遠。尤其,經部中最文學風采的「詩經」,我是到六十歲以後才讀的,並且是先讀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英譯本,讀出興趣,再回頭看原典,愈讀愈感覺香。這真是寶貴的遺產,先民智慧的結晶,人人都應該讀的。易經的情形易然,過了耳順之年,參照德譯本慢慢才唸完。
史部方面,選讀史記、漢書、通鑑的文章。另外要圈點通鑑輯覽。子部以老、莊為主,另外選讀荀子的文章。
集部從楚辭開卷,一直唸到昭明文選、古文辭類繤、經史百家雜鈔、...等。文選是先嚴親自教我的。至於漢魏六朝文、韓柳文、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也要咀之嚼之,得其全味。詩詞方面,則以母親教的為多,我至今仍偏好盛唐詩,比較起來,宋詩的味道便不過,明清的更居其末。
當然,小時候也會瞞著大人偷看閒書。像三國演義、說唐、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都是年紀很小就看過了。那時,最讓我著迷的是隋唐演義,裏頭的英雄豪傑,個個勇猛精壯。我心裏最崇拜天下第一好漢李元霸,真希望能跟他把酒共論今古事,慨然有澄清天下志。好多年以後,我的表姐曾寶蓀告訴我一件往事,她說,有天傍晚,不知打那兒飛來一群烏鴉,棲在後院子的大樹上,嘎嘎嘎叫個不停,表姐說我大概被這群烏鴉吵煩了,跑到大樹下,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枝椏上的烏鴉們,說了一段狠話:「我如果是天下第一英雄,你再叫三聲看看!」後來烏鴉再叫了沒有,我已經忘了,不過,我可以確定,我不是天下第一英雄。
我的小學教育,可以說是沿習曾文正公所傳下的這一脈庭訓家學,逐漸完成的,另外,五舅父曾廣銓先生,爲伯祖父曾公紀澤之姪兒,他從德國出使回來之後,住長沙我的家裡,替我請了兩位英文教師,教我英文,我在向至聖先師孔子行拜師禮時,這兩位先生便站在旁邊。我也分別向他們兩位叩頭拜師,開始研習英文。
我開始進中學,是在十六歲那年,唸的是上海復旦中學,後來因爲生病在家休養,上海家附近住的都是英國人,平日,我常跟英國小孩玩耍,對語言的進益很有幫助。所以,我從復旦中學跳班二年畢業之時,除了幾何學拿第二名,英文便拿了第一名。
十八歲,我進入復旦大學預科。跟王寵惠先生唸名學,並隨薛仙祖先生唸經濟學及德文。
十九歲時,我以第一名考上南洋公學(即後來的交通大學)唸電機科。半年之後因為肺病而休學,待在家裡度過病中歲月,除了繼續跟著薛先生唸德文外,正巧那時候,我的表哥曾昭權先生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返國,我便跟著他唸數學、微積分。後來我們兩人一起把Granville微積分裡的習題都作完了。
在唸復旦預科時,我曾與同學們共同出錢買化學儀器,畢業後,他們把這套儀器全部送給我,所以在學習數學、德文之餘,做化學實驗就成為重點了。大致來說,這個階段主要學習的是科學方面的知識,與文學的關係趨於淡泊。直到我考上聖約翰大學三年級之時,才出現扭轉之勢。
聖約翰大學對於課程的排訂乃是採美式的:三年級的學生必須修邏輯學、社會學、歷史、心理學、英國文學等人文課程;四年級必須唸國際法、政治學。我另外訂了一門東亞歷史。這時期最重要的是,我跟著校長Dr.pott唸哲學史,他對我的影響很大,是使我從電機科系轉向人文學科的關鍵。所以,一九一八年我負笈至哈佛大學,攻的便是哲學。三年十二門課,統統拿A,一九一九年拿到博士學位,並獲得「Sheldon Travel Grant」(謝爾頓旅行獎學金),一九一二~一九二九年拿到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前往柏林大學留學,仍繼續攻德國哲學及數學,一方面隨 Dr.riehl讀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並聽愛因斯坦講「相對論」。
這段期間,與我的表哥陳寅恪先生同窗共處,我與他除了是兩代姻親,三代世交外,更是七年的同學,兩人說詩談詞兼論經史,亦師亦友。他的國學底子非常豐厚紮實,時有精闢之論,我得他的潤澤特多。
在長達十餘年的遊學生涯中,除了哲學本行之外,對於英美文學及歐洲文學的涉獵也甚為廣泛,我對浪漫時期的英詩特別偏愛。
有一年我聽說羅素到中國訪問,倫敦中國同學會開會歡迎他,有個人站起來問他:「和英國文學比較起來,中國學生似乎比較喜歡俄國文學,為什麼?」羅素也回答得乾脆俐落,他說:「因為,俄國文學的確是高明一些!」
對於俄國文學,我非常喜歡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他的另外一部鉅著「戰爭與和平」,寫戰爭寫得十分深刻。同樣的是描寫戰爭的小說裏,我也欣賞德國作家雷馬尼的「西線無戰士」,他是反戰的,反戰的筆調較容易討好。另外,我常讀聖奧古斯汀的「懺悔錄」。當年,「八二三砲戰」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每回我到金門前線時,身邊總是帶著這本書。至於爲什麼,我也不知道。
莎士比亞和歌德的作品,一直被認爲是西洋文學的經典之作,但是我個人不太喜愛。我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很廣泛,養成了好讀的習慣,尤其是受母親的影響,至今仍每天唸書,只是愈讀愈覺得無書可讀。我記得一九一二年,陳寅恪回國時,曾去拜訪一位世伯夏曾祐先生,夏伯伯告訴他:「你是故人之子,能從國外學了那麼好的學問回來,很值得慶賀,我自己則只能讀中國書,外國書看不懂。不過,近來已覺得沒有書可讀了。」陳寅恪就問他:「中國書浩如煙海,何以沒有書可讀了,夏伯伯說:「都看完了嘛!」後來我在廣州嶺南大學碰到陳寅恪,他提起這段往事,他表示自己也到了無書可讀的地步。他說,其實中國真正的原籍經典也只不過一百多本,其餘的鈞是互為引述參照而已。可惜,我當時未問是他哪一百多本?
書,除了要看得多,也要看透,看書要超越書來看,才能有迥異於常人的看法。同樣地,從事文學創作,最要緊的在更上一層樓,別人是就世中論世事,作家要就世外論世事。唯有超以象外,才能得其環中,所寫下的智慧之作,方是持之非强,來之無窮。
jeudi 1 avril 2010
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俞大維自述
Inscription à :
Publier les commentaires (Atom)
Aucun commentaire:
Enregistrer un commenta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