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无灭资
今天打开学校的电邮,读到一位穆斯林学生在网上流传的公开信,要求制作一部纪录短片的制作人改正片中对《可兰经》的几处误解和误读,亦即“谎言”。因为制作人据说是基督教牧师,所以这看上去有点像是宗教冲突了。只是基于笔者对所知美国穆斯林的观察,基督教徒和穆斯林之间是不应存在什么意识形态上的冲突的。尽管萨穆尔亨廷顿基于人种无法改变的事实认定人类的几大文明之间必然产生冲突,但是爱德华萨伊德回击说,人类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必然产生冲突的理由。笔者赞同萨氏的观点,一是因为这符合伊斯兰教自称的和平宗旨(至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是否能代表整个伊斯兰教则自当别论),二是因为据笔者观察,穆斯林(至少美国穆斯林)比基督徒还要循规蹈矩,思想更趋保守,加上又处弱势,所以不会主动挑起与基督徒的争端。而只要基督徒愿意接纳穆斯林,穆斯林是不会自外于基督徒的。
所谓笔者观察,主要来自课堂上基督徒和穆斯林学生之间的互动。下面就举一例说明。
第一次发现基督徒和穆斯林学生结成联盟是在讨论一篇有关同性恋问题的论说文时。穆斯塔法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来自巴勒斯坦,方正的脸上,两道浓眉下,深嵌的双眼,炯炯有神,每次来上课,都是衣冠楚楚,鹤立鸡群的样子。笔者第一次见到他时,还以为Mel Gibson大驾光临了呢。穆斯塔法十四五岁时就在修车行里当学徒,直到自已也变成车铺老板为止。笔者去他的铺子里修过几次车,发现他基本童叟无欺,价格也公道,不是那种见你不懂行就宰你的奸商。由于老师加顾客的双重关系,加上笔者又比他年长几岁,所以他对笔者可谓毕恭毕敬,并且不止一次的对其他学生推荐笔者,说笔者是他见到的最好的老师之一。但是让笔者眼镜大跌的是,在那节课上,穆斯塔法一反常态又好像丝毫不把笔者放在眼里了,原因很简单:因为笔者认同课本中那篇为同性恋辩护的文章。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哈佛大学的神学教授,他认为保守派基督徒借助圣经对同性恋者的攻击是对圣经有选择地进行诠释的结果。因为圣经基于其写作年代的历史局限性提出过很多禁忌,如果一视同仁的话,不光同性恋,连 同时穿不同羊毛制成的衣服 都是不为神所允许的。由此可见保守派基督徒依据圣经反对同性恋的作法纯粹出于政治的动机。
但是穆斯塔法不这么认为,他首先质疑神的话语还有历史局限性的说法,然后他又指出神的禁忌也是分轻重缓急的。同性恋应当是重中之重,因为同性之间不能生育,只是为了寻求刺激就可以结婚的话,那样人类文明不就走下坡路了吗?接下来还有什么不会发生呢?人和自己的宠物难道不也可以结婚吗?如果那样的话,不就人将不人,国将不国了吗?
对此,笔者提请他审视一下这些问题所基于的假定,即:一,神借助人写就的圣经主要不是对当时的人和事作出的回应,因此没有反映出当时人对社会与自然的认识水平,而是神的永恒指令,因此无论社会如何发展都是不能加以修正的。果真如此的话,奴隶制是不是仍旧需要保留呢?二,有什么证据能够说明同性恋的婚姻只是寻求刺激?即便不排除这种情况,只要没有妨碍他人,又为当事者带来幸福,这又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呢?难道异性结婚就不包括寻求刺激吗?三,所谓同性恋将导致滑坡(slippery slope),后果不堪设想,这种逻辑前人已经用过多次了。每次出现社会变革,保守人士都会把它重复一遍,正如妇女争取投票权和黑奴争取解放时一样。但是人类文明是就此付诸东流了呢,还是更上了一层楼?
如果没有基督徒学生前来助战,穆斯塔法也许会就此罢兵了。但是在一旁观战的修大学学分的高中生克里斯早就按捺不住地跃跃欲试了。克里斯是一名活跃的基督徒,经常利用假期参加教会组织的国外传教活动(从其作文中得知的)。只见他说,“对于无神论者来说,只要能够满足个人的欲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他们可以借着自由的名义,为所欲为,不把社会道德放在眼里,甚至以挑战社会道德为荣。那天我就看见几个同性恋者穿着印有‘Gay Power’和‘Gay Rights’的T恤在一个路口敲着水桶并且大喊大叫地骚扰来往的汽车。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要在大街上抖搂出来,蓄意与主流社会为敌,难道这也怪基督徒对他们不齿吗?”
“说得好,”穆斯塔法喝彩道,“如果人人都不把神的戒律放在眼里,由着人自己的性子胡来,那这个世界还不早就成了群魔乱舞的地方了?”说着他转过身来和克里斯递了个眼色,接着两人会心地一笑。
“这好像已经换了个话题。的确同性恋社区是会时不时地弄出点动静来吸引别人的negative attention。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异性恋者就不需要做这样可笑的事情来表现自己?而且,假设一下,如果主流社会不再歧视他们,并且视同性恋为理所当然,还会有人通过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吗?至于什么叫群魔乱舞,我想法律应该自有界定,不是你我个人的意见决定的。”
“无论如何,政府必须尊重多数人的意见并且依据多数人的意愿立法。如果你不相信这是多数人的意见的话,我们可以通过举手来说明问题嘛。凡是反对同性婚姻的,请举手”,克里斯依旧不屈不挠地坚持说。
穆斯塔法一边应和着,一边第一个举起了手。在场的二十位学生中大部分也举了手。“怎么样?这下说明问题了吧?”穆斯塔法得意地说。
“说明了什么问题?道理是靠数人头来决定的吗?干脆抓阄算了,”笔者开玩笑地说。这下连克里斯和穆斯塔法也跟着笑了起来。“顺便指出一下,你们的这个论据在修辞学上叫bandwagon appeal,属于逻辑谬误”。
“无论怎么说,允许同性恋者结婚走的也忒远了一点,难道civil union还不能满足他们吗?”穆斯塔法仍然不甘示弱。
“是啊,通过civil union他们已经得到只有结婚才能得到的许多好处了,为什么非要为了少数几个人的利益而整个地改变婚姻的定义呢?”克里斯也附和着穆斯塔法的挑战。
“好问题。只是不光我不明白,连共和党保守派人士Andrew Sullivan也不明白为什么同性恋者决定放弃自己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想通过结婚而过上体面安定的资产阶级生活时,社会却不给他们这样一个机会?当然,Andrew Sullivan本人也是同性恋,因此说明同性恋显然是不分党派,阶级,族裔,甚至宗教的。按照Andrew Sullivan的观点,同性恋者要求婚姻的保障,是他们迈向保守的开始,主流社会,尤其是保守阶层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将其拒之门外,把他们推回性滥交的反文化运动中去。实际上,正如我们就要阅读的Jeffrey Nickel的文章所指出的那样,受到恐同症伤害的不只是同性恋,而是包括异性恋在内的所有人……”
“为什么呢?”平时十分活跃,但这天却一直保持沉默的简妮佛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只举Nickel文章中的一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一对手挽手在街头散步的异性恋夫妻遭到一帮恐同症者的殴打后才发现是女方的运动短发惹得祸。而在德拉华州的Lewes 市,一个把胳膊搭在(男性)同伴肩膀上在路边一边散步一边聊天的人被一辆卡车撞倒在地之后,又被车上跳下来的第二个人用啤酒瓶砸破了脑袋。卡车司机倒车之后还打算第二次撞他,置他于死地,丝毫不顾他的喊叫 ‘我们只是哥们,不是同性恋’。要不是路边石挡住,他肯定被压死不可。这个受害者是个有妻室的异性恋者,但这无关紧要。只要你被怀疑是同性恋,恐同症者就自以为有权利对你下手。”
自然,所有这些都不能说服穆斯塔法和克里斯,因为笔者的理性讨论根本无法与许多牧师和阿訇们在教堂里对同性恋日复一日的诋毁。尽管他们不再当众诘难笔者,穆斯塔法却把座位换到克里斯身边,两个人私下里讨论起来,好像在切磋对宗教的感悟。可以看出,穆斯塔法和克里斯都对对方的支持感到一丝惊讶,好像事先没有料到似的。
类似情形以后还发生过多起,讨论内容涵括饮酒的合法年纪,大麻,克隆,堕胎等等,不一而足。每次,基督徒学生都能得到穆斯林学生的响应,反之亦然。从他们对世俗人本主义的同仇敌忾中很难相信这两个宗教之间存在着任何芥蒂。自然,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归根结底,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是同一颗树上结出的果实,并被统称为“亚伯拉罕宗教”(Abramic Religions)。在意识形态上,他们半斤对八两,大同小异,并没有实质的区别。如果没有政治和历史包袱的纠缠,正如笔者班上的基督徒和穆斯林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能够水乳交融一样,犹太教徒,基督徒和穆斯林本来就是亲兄弟,一家子。可惜兄弟阋墙,却闹得整个世界不得安宁。笔者真希望他们能够返本朔源,重新回到同一神祗的脚下,握手言和,正如笔者班上的学生已经开始做到的那样。只是同时希望,他们不是为了反对世俗人本主义,而是出于对至真,至善,至美的超越之神而非小鸡肚肠的部落神的追求才又同聚一堂的。
驻笔之前,突又想起另一桩逸事,似乎可以说明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微妙的互相欣赏。一次,有位基督徒学生在讨论中对充斥媒体和社会的色情业表示深恶痛绝时说,还是穆斯林文化比较干净。他举例说,在美国有来自各个肤色人种的妓女,唯独没有来自中东穆斯林国家的。他的这一观察马上被一位来自非洲的穆斯林学生证实。
“的确如此,穆斯林妇女如果从事卖淫,后果只能是被人用砖头活活砸死”,他不无骄傲地说。
“也就是说,穆斯林妇女的美德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是他们的宗教文化强加在他们头上的,是吗?”笔者假装不解的问道。这才让那位美国基督徒和非洲穆斯林学生发现了自己的失言。
当然失言的还包括大名鼎鼎的Pat Robertson牧师。读者肯定还记得他对9/11事件的解读。他几乎是在重复宾拉登对美国的指控:美国是一个让位于魔鬼撒旦的无神论国度。9/11就是神/真主对她的惩罚。所谓魔鬼撒旦和无神论自然也包括同性恋。
这也是笔者在课堂上不厌其烦地重复下列基本道理的原因:民主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保护少数人或弱势族群的权益,因为多数人通过立法已经确立了对自己权益的保护。如果仅仅由于少数人的寡不敌众便要剥夺他们应有的权益,那就成了暴民统治,和中共以人民的名义镇压少数地富反坏右,以及希特勒以雅立安人的名义迫害犹太人没有多大区别了。
为了使读者易于了解那次课堂讨论的学理背景,笔者特此将哈佛大学神学院基督教道德教授和牧师Peter J.Gomes题为Homophobic:Reread Your Bible 一文翻译如下(奇怪,Gomes教授本人又不是同性恋,干嘛要做此文为同性恋者主持公道,难道不是多管闲事吗?)。
《恐同症者:请重读圣经》
对同性恋者民权的反对成为今年美国公民冲突中最令人瞩目的象征之一,而宗教成为首选武器。在渴望找到明确的恶棍和简单的解决方法并且随时发动一场裹着道德外衣的政治自利和社会焦虑的十字军东征时,不满者的队伍发现对同性恋者的憎恨是这个世纪最后一个体面的偏见。
俄勒冈和缅因州的公民投票将拒绝给予同性恋者民权法律的保护。五角大楼一直坚拒同性恋者于军旅之外。副总统奎尔正在为“传统家庭价值”东征西伐。而定于今晚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发言的布坎南则视同性恋问题为道德是否纯洁的试纸。
没有什么比Bette Greene的小说《史蒂芬琼斯的淹毙》更能有效地说明这场圣战了。在为这部小说作准备时,格林女士采访了四百多位因为殴打同性恋者而遭囚禁的青年人并研究了他们的案情。在发表在《波士顿环球报》上的采访中,她说她发现这些犯人大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并经常说他们的宗教领袖和传统认可他们的行为。一位被判刑的年轻人供认说其教会牧师说过,“同性恋者代表着魔鬼撒旦,”而Jerry Falwell牧师也重复过类似的指控。
反对给与同性恋者政治和社会平等的基督徒几乎总是诉诸圣经的道德指令,声称圣经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明确并引经据典地为自己的意见提供支持。他们指控与其“明确”意义相反的证据为颠倒和歪曲。但他们在与经济行为,财富的负担,以及贪婪的罪孽有关的圣经段落中却不一定看得出其明确的意义。
圣经中有九个段落常被认为与同性恋有关。四处(申命记23:17,列王纪上14:24,列王纪上 22:46,以及列王纪下23:7)直接禁止卖淫,无论男女。
另外两处(民末纪18:19—23和民末纪20:10—16)是圣经学者称之为神圣法规的一部份。这个法规明确禁止同性恋行为。但它也禁止吃生肉,在同一块田里播种两种庄稼,以及穿两种不同羊毛织就的衣服。纹身,通奸,在妇女月经期间性交同样也属非法行为。
新约四福音中没有提到同性恋。耶稣的道德教诲与此无关。
圣徒保罗的三段话常被引用(罗马人书1:26-2:1,克林斯人前书6:9--11,和提摩太前书1:10)。但是圣保罗关心同性恋问题只是因为在希腊--罗马文化中,它代表着与圣保罗犹太-基督教精神理想主义相背的世俗感官刺激。他反对所有人的色欲和淫荡,包括异性恋者的。要说同性恋坏因为同性恋者被诱惑去做有碍道德的事情就是在说异性恋坏因为异性恋者也同样受到诱惑。对圣保罗来说,任何将自己的利益放在神的利益之上的人都要受到谴责,而这一裁决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以免忘却所多玛和戈莫拉,让我们回忆一下那则故事说的不是性反常和同性恋行为,而是不好客(根据路加福音10:10—13),以及未能善待穷人(根据以西结16:49--50):“看呀,这就是你的姐妹所多玛,傲慢,吃的太饱,游手好闲,这就是她和她的女儿们;她对穷人和有需要的人也不施与援手。”暗示所多玛和戈莫拉说的是同性恋性行为,这样的分析跟暗示约拿与鲸鱼的故事说的是捕鱼具有差不多同样的价值。
问题的一部份属于诠释的问题。原教旨主义者和字面主义者,亦即宗教右翼的冲锋队队员们,为“经过错误解释”的圣经可能把他们与自己的价值观念分开而感到惊恐。这种恐惧来自他们对自己的“价值观念”并非来自圣经—一如他们公开声称的那样—的认识。
的确,他们是通过自己的偏见和个人的价值观念这个镜头来“解读”圣经并用圣经的权威妆裹自己的观点的。我们都诠释圣经:毫无疑义。而没有人是字面主义者--无论虔诚是多么诱人。问题是,我们是按照什么原则来进行诠释,并通过什么方法来调和“圣经那时的意思”和“它现在的意思”的?
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以致不能只留给学者和神学家来解决。我们判断自己和他人的能力取决于我们聪明地诠释圣经的能力。对圣经的正确运用--一种与教会本身一样古老的练习,意味着我们必须直面我们的偏见,而非仅仅肯定它们。
对基督徒来说,解读圣经的原则正是我们对耶稣的言行所启示之神的工作和意志的激赏。要恢复具有解放性和无所不包的基督,就要从语义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这种语义的束缚把我们变成了一种死文化的博物馆长而不是新天地里的创造物(creatures of a new creation)。
宗教原教旨主义的危险在于它不能接受模糊和多样性,因此具有内在的不容忍。这种不容忍以美德的名义将毫不留情地运用政治权利消灭其不能转化的人。
这种危险在美国尤甚,因为它是反民主的,并且怀疑“异类”(the Other)--无论“异类”以何种形式出现。为了自我维护,原教旨主义必须时刻将“异类”界定为异端。
然而原教旨主义的危险,主要原因还在于,Pat Robertson牧师,Jerry Falwell牧师以及成百上千声名稍逊但同样令人担忧的神职人员,传道士和权威们利用圣经和基督徒实践来鼓励平日的好人听命于其恐惧而非其美德(act upon their fears rather than their virtues)。
幸运的是,宗教右翼的代言人并不代表所有美国基督徒,而圣经也不是只有他们才能诠释。被奴隶制的辩护士用来维护其邪恶自身利益的圣经,也是激励奴隶们起来反抗,激励其解放者采取行动的圣经。
被Falwell先生和Robertson先生的前任用来使白人教会保持白色的圣经同样也是激励马丁路德金牧师及六十年代社会变革的源泉。
被反女权主义者用来让妇女在教会里失声的圣经也是为俘虏解放证道并且宣告在基督里不分男女,也没有奴隶和自由人之别的圣经。
基于古老以色列陈旧社会法规和对保罗的强行解读之上被用来谴责所有同性恋和同性恋行为的圣经却包含着赎救,更新,包容和爱的暗喻——这些原则邀请同性恋者接受其在基督中的自由和责任并且要求基督徒兄弟姐妹也接受他们。
原教旨主义宗教右翼的政治虔诚决不能以我们宝贵的自由作为代价来行使。在今夏的怨声载道中,我们必须为之奋斗加以维护的最宝贵自由之一就是免予偏见的、自由。
—— 原载: 华夏快递
dimanche 4 avril 2010
本是同根生,原是一家亲——浅论基督徒与穆斯林对待社会问题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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