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个岁数的人,按规矩,提到上海理应是说“新上海”,就像凡是提到1949年以后的中国,必须是新中国一样。不过,这种意义上的“新”与“旧”,多少是政治上的,而我所说的新旧,则是感觉上的。1970和1980年代初,我都去过上海,而且待了不短的时间,那时候的上海,至少在城市的外观上,跟1949年之前,没有太大的区别。马路还是那些马路,房子也还是那些房子,只是穿梭于其间的人,身上没有了西装马褂以及漂亮的旗袍而已。人的精气神,虽然经过多次改造,好像还是依稀有民国的味道。记得当年一个上海知青感慨地对我说,现在我们赖以自豪的,还是帝国主义留下的这点东西。
1974年,当我第一次踏上上海的土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旧上海。
祖父当年在上海经过商,属于宁波帮的一个普通成员,他留下的成分,让我们家吃了很多的苦,但因此也造成了这样一个格局我们家的亲戚大部分都在上海。最近的是我的三伯父,他住在福建中路的一栋石库门房子里。我在上海期间,就住在那里。福建中路位于浦西,上海人有话,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当然这是旧上海的老话,在今天,话已经早就不能这样说了。不过,当年的浦东,还是个棚户区,远远望去,一大片房子,一栋高一点的楼都没有。走近一看,感觉就是报上批的资本主义贫民窟,低矮,仄窄,肮脏,混乱。那年我17岁,虽然是从北大荒出来的,但不知怎么到了这种大城市,一点都不怵,买张地图,到处乱走。凡是给我留下地址的知青,一律前去拜访,他们中的很多人,家就在浦东。尽管当年上海普通话没现在这样普及,但当时的我对于浙江话、上海话悉数都懂,只是不能说。所以,问路没有任何问题,多半是他们的话我懂,我的话他们不懂。但有一半懂,就可以沟通,加点比划就可以。上海人也没有像此前人们说的那样不热情,只是说,在北京问路,问十个人可能有十五到二十个人来回答,在上海,问十个人,大概能有八九个回答你。好在上海的路牌特别清楚,有强烈的方向感,门牌号也不乱,规律性特强,只要看见了某个门牌号,就能大体上判断出你所处的位置。
初来上海的人,肯定要去外滩。那里就跟天安门一样,是上海的地标。第一次看见外滩的高楼,心里一点都不激动,陪我去的上海知青感到奇怪,我说,实物没有画报上看着漂亮。每栋楼的故事,我早在书里看过了,身临其境,其实还是在境外我在照片上看过的景之外,里面又进不去,新奇感荡然无存。仅仅在进到黄埔公园的时候,有点好奇难道这样一个方寸之地,当年居然会挂上“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不让中国人进吗?当然,再后来,我成为一个所谓的历史学家之后,查阅有关上海的史料时,发现这事的确是真的,只是有点被文学夸张了而已。当年,外滩,或者说黄埔公园让我感到有点震惊的,是那里的夜色。在夜色里,我看到了黄浦江上水色与灯影,也看到公园的椅子上,坐满了谈恋爱的恋人,一把不大的椅子上,至少要坐上两对。人们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互不妨碍、互不侵犯地各谈各的。我观察过了,人人都相当投入,每对的手,都是十指相扣。在那个革命虽然退潮,但还在肆虐的年代,已经很不容易了。
1949年之前的上海,就以人口多,空间狭窄出名,但是1949年之后,几十年不盖新房子,拥挤到了什么程度,可想而知。上海人布置房间,每一寸空间都会被超级充分地利用,他们在弹丸之地生存活动的能力,估计在世界上无人能望其项背。不仅如此,上海人还能够自动地把生活的空间,延伸到了弄堂里甚至马路上。不仅在马路边和弄堂里谈天消闲加煮饭,而且能在外面洗澡。那时候有一种专用于这种地方洗澡的塑料罩子,挂起来,无论男女就可以带个澡盆进去洗。真不知道他们怎样在那里头完成各种必需的规定动作的。夏天,他们还在弄堂里睡觉,不是一个两个,几乎全体居民出动,把躺椅或者折叠床搬到外面来,一排排地睡。1982年盛夏,我路过上海,由于要早上4点钟起来赶船,一路穿弄堂走过去,都是白白肉肉由于热,人们连他们平常习惯穿出来到处走的睡衣都穿不住,每个人实际穿的都非常少。去年听说,上海为了开世博会,居然规定不许穿睡衣上街了,感觉时代变化真是太大了。
上海也有特别让人感到温馨的事情,我对吃的感觉麻木,这种温馨,不体现在无所不在的生煎馒头上,更不是早餐的年糕稀饭,而是弄堂里的旧式澡堂。我从书里头,知道旧上海有一种人,白相人,几乎天天泡在澡堂里,不,确切地说是在茶馆和澡堂之间活动。白天水包皮,晚上皮包水。就这样互相包着,泡着,就可以混饭吃,而且吃得很好。那种澡堂,一进去,就会看到一个胖中年大汉子,多半是扬州人,热情地迎上来,帮你去掉衣服,用一个叉杆,高高点挑起,挂上。然后你进去洗,泡够了,出来,同一条汉子,会给你一条毛巾被,把你引到躺椅上,你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醒来,再去冲冲水,回家。当然,也可以带本书进去,躺在上面看,困了,再睡,如是者三。
当然,当年的上海弄堂里的澡堂,像我这样到哪里都要看书的人不多。最合适我的地方,应该是书店。那时上海的旧书店,还是有些书的。明晃晃摆在面上的,是大量的儒家典籍,此前我虽然看过一些古书,但多偏于文学,公羊传、谷梁传这样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都是线装的,各个年代出版的都有,便宜的很。可惜那时的我,对这样的东西没有胃口。只能慢慢等机会掏我喜欢的玩意,那些属于传统学者眼里集部的零碎。当年我还真的在伯父的帮助下,淘到过一部线装的《刘宾客集》(刘禹锡),一部《司马文正集》(司马光)。这两套书,让我尝到了给古文断句的乐趣,翻得稀烂,经常拿出来跟我的知青老师叫板。不过现在早就不知哪儿去了。
当时的上海,是藏龙卧虎之地,能人很多。但是当年的我,根本没有机会碰上这样的人。给我印象最深,也令我相当佩服的人,是弄堂里的大妈、阿姨们。怎么她们就有这样大的本事,只消见你一面,就把你记住,记得牢牢的,而且随之你哪儿来的,住在谁家,跟这家什么关系就一清二楚。这一点,北京的小脚侦缉队,真是没法跟人家比。1982年我在北京进修,住在北大附近的胡同里,都几个星期了,胡同口戴袖标的大妈,还没分清我们几个人谁是谁呢。唯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样的上海,人与人之间怎么还可能有秘密呢?既然没有秘密,传说中的那些偷情、窃香、私奔,还有那些秘密工作,地下工作,是怎样进行的呢?
不管怎样,当年的旧上海,我一个乡下人,一进入就可以从容到处走,不怕走丢了的上海,现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度繁华,高度现代,但也跟其他城市高度雷同的上海。在上海的多数地带,拍张照片,如果不是碰巧碰上在这个地方住过的人,没人敢下断言是在哪里。
中国最有城市特色的上海,在新的一轮城市化浪潮中,也变成了一个积木城。如我这样一个乡下人,去了那里,如果不打车,已经是寸步难行了。
mardi 19 octobre 2010
张鸣:留在记忆中的旧上海
Inscription à :
Publier les commentaires (Atom)
Aucun commentaire:
Enregistrer un commenta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