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
最近,北京上演了一出非常别致的音乐舞蹈史诗话剧――《北京猿人的原始之恋》。以下是该剧编导对剧情的介绍:
这部戏描写了北京猿人之间的生死爱恨和他们与大自然以及野 兽的顽强搏斗。猿人中的家长根为了繁衍子孙,抢了几个女人,进而与年轻的猿人山结下了仇。当根发现自己与女人生的孩子非呆傻即死胎,他知道自己老了,已经 不能繁衍出健康的后代,便把女人托付给了曾经的情敌——山。当一家猿人陷入绝境,快要冻饿而死之时,根踏雪杀虎,反被虎咬成奄奄一息。弥留之际,他点燃了 自己,让家人食用进而便全家活了下来!为了子孙后代,根这位壮士,虽九死而不悔!
创作这出戏的初衷是为了宣传北京猿人,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博物馆的隗主任说:
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在世界文化遗产中的重要地位是勿庸置疑的,但其重要地位和知名度还是有差距的,尤其是在国人心目中还缺乏应有的认知,每年慕名而来的有很多外国朋友。实际上,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就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之一 了,正是为了使更多的国人了解祖先的生活,所以我们博物馆和北京一九九八国际青年艺术剧团共同打造了这部话剧。
这出戏可以说是主旋律和票房价值的完美结合,正如它的广告词所渲染的“性爱,博爱,忘我的爱,直到燃烧自己”。借“原始人”张扬“性”可以说是理直气壮,甚至到了“少儿不宜”的地步;但这个票房策略却是为“忘我的爱,直到燃烧自己”这个政治正确性服务的。它的舞美设计者也以一系列“主旋律”作品闻名,如《离开雷锋的日子》、《张思德》、《红岩》等。
在暴力和性的衬托下,这出戏塑造了一个“中华民族”在直立行走的猿人时期的大英雄,这个英雄虽粗野原始但识大体顾大局最后以自我牺牲成全集体的延续。“中华民族”无尽的英雄谱于是从三皇五帝向前推了大约50万年,为“中国崛起”创下了又一个“世界之最”。
直立行走的猿人和现代人之间的一个主要区别就是脑容量的大小。虚构一个连“人”的意识都没有的小脑袋的“民族英雄”,用来教育不但大脑过度发达还有精密电脑伺候的现代人,这是是对人类进化的一个黑色幽默。
有人会说:你凭什么说这出戏意在塑造“民族英雄”?因为戏的介绍中说这是“为了使更多的国人了解祖先的生活”。戏的海报上龙飞凤舞硕大的草体书法也写着“感谢祖先!”既然是“祖先”,当然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列祖列宗,不可能是俄罗斯达吉克斯坦或者蒙古人的祖先,这样的英雄当然是民族英雄。
主人公的名字“根”更是一个说明:中华民族的“根”就是这个英雄。中华民族最初的血统里就有了英雄的遗传。这样的民族主义不是一般的民族主义,而是被神化的民族英雄主义。
但在这个神化和煽情的“民族英雄主义”之外,这出戏更实在的意义是从大众文化的角度再一次强化一个种族民族主义的基本概念:今天的中国人在人类进化史上有自己独立的祖先。今天的“中国人”50万年来在血统上一脉相承。所以“我们中国人”就是与众不同。
人类起源和演化过程中有两次“走出非洲”,一次是200万年前左右,那是直立猿人,是人猿分离的开始;另一次是10万年前左右,那是“晚期智人”,是现代人的直系祖先。根据DNA的分析,现在国际间普遍接受的人类进化路线图是由于一些已知和未知(主要可能是气候突变)的原因世界其他地方的直立猿人没有留下后代,只有非洲的一支幸存下来并演化成“智人”,在10万年前走出非洲,逐渐分布到世界其他地区并演化为现代人。换句话说距今50万年的“北京人”不可能是今天的“中国人”的祖先。这是现代人演化的单一起源论。根据这个路线图,不但古猿,而且现代人类都起源于非洲。但中国石器人类学的主流意见反对这个国际主流的一元论,主张现代人类起源的多元论(其实也就是说除了非洲还有东亚),北京猿人有后裔。
多元论不是没有化石根据,但它无法解释DNA检测结果。从世界范围来看,DNA数据的有效性似乎更强。此外从10万年到8万年(或更晚)左右这段时间里中国古人类的化石有一个断层,而那段时间正是走出非洲的晚期智人取代直立猿人的时候。所以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北京人”是连续不断地演化到智人的。
中国学术界也有人支持国际流行的一元论,而且证据很坚实。上海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的金力教授主持的团队用在中国境内广泛收集的DNA数据证明了当代中国人在遗传上和非洲人之间的一致。这个遗传特征是8万年前在非洲出现的。他们明白宣称,至少根据这个结果,现代中国人和非洲人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现代人同享一个晚期智人的祖先。北京人没有后裔。当然他们也说这个结论建立在至今为止得到的证据上,而不是说这个问题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一元论也好,多元论也好,这些都是科学问题。但这个科学问题在中国是一个天大的政治问题。这个政治问题就是“中国特色”。官方宣传和大众文化早就不顾科学界正在进行的调查和争论,认定“北京人”是“中国人”的祖先。学校的历史教材就是这么说的,每年清明节周口店也是被如此祭拜的。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我敢说在绝大多数中国人的脑子里,“周口店北京人”是下意识地和“中华民族的祖先”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并不知道“北京人”有没有后裔是一个科学上远远没有解决的问题。学校的历史课上不会告诉他们这个事实。中国历史教育的目的不是客观性和独立思考,不是对未知,复杂和矛盾的容忍,而是信念的灌输和定论的植入。过去我们只注意到中国学校教育的“马列毛”意识形态教条,而没有注意一种建立在“中国特殊论”之上的民族自大和种族优越感,反映在“中国第一”“中国最早”“只有中国”等等话语之中。
问题是:即使我们承认“北京人”有后裔,那也不等于说今天的“中国人”就是它的后人,和今天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教育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金力教授在接受采访时非常坦率的一席话把中国人被教育出来的“中国特色的祖先情结”说得很明白:
“当我开始这项研究时,我非常希望能用它来证明中国人确实有自己独特的起源,它就在中国。因为我是中国人。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我一直相信中国人就是特殊”。
(见http://www.youtube.com/watch?v=MJLB1a4EBJo&feature=related)
今天,金力教授的研究成果已经在中国大陆的报刊上有了一定的正面报道,科学界反对他的人也没有说他对不起自己的“祖先”,“北京人”的“祖宗”牌位可以暂时收起来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出“音乐舞蹈史诗”大张旗鼓地登上舞台,蛮横地对一个科学问题给出答案,再次告诉中国人:你们和世界上其他民族不一样,你们就是特殊,这个特殊远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就出现了,远在那个时候你们就不但有力量,敢于霸占,而且又有集体主义精神,乐于牺牲。
还有什么比这样一出“音乐舞蹈史诗”对“中国特色”的意识形态有更独到的贡献呢?
——《纵览中国》首发 —— 转载请注明出处
lundi 22 novembre 2010
“中华民族”50万年前的英雄—祖先迷思和种族民族主义的最新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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