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VS袁伟时:究竟怎样对待中国传统文化
作者:杜维明 袁伟时
仁、义、礼、智、信,应建立在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的基础上。否则,它只能为宗法专制服务。——袁伟时:中山大学哲学系退休教授,中国近代史专家。
在自由之外要带进公正。在理性之外,要带进同情、慈悲。在法治之外还有礼让。个人尊严以外,还有社会和谐。现代西方所代表的基本核心价值,是扎根在西方的普适价值,但同样有一些可以是扎根在中国、在东方的普适价值。——杜维明:哈佛大学教授。他提出儒学的第三期发展,为儒学的现代转化开拓了国际视野。
否定三纲,肯定五常?
子云(主持人):袁老师觉得“五四”是对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而杜维明先生则认为“五四”把儒家的老底子都坏掉了,为什么?
杜维明:有点断章取义。我的观点是“继承五四”和“超越五四”。“五四”知识精英对儒家的创造转化有极大贡献。但对一种源远流长的文明全盘否定,把一个民族的没落,全归结在儒家文化头上,有些粗鲁。不能平心静气地判断传统核心价值的优质部分,就像倒洗澡水把孩子一起倒掉一样残酷。
当时的精英认为激烈批评传统文化,即能为学习西方创造条件,还认为西化了,就充分现代化了。今天,最普通的知识人也知道,这种极端心态必须超越。
袁伟时:新文化运动从1912年开始。蔡元培做教育总长,下令“小学读经科,一律废止”;“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必须从教育方针中剔除;公民道德的全部要旨就是法兰西大革命揭示的“自由、平等、亲爱”。
它对传统文化不是全盘否定,只批判、否定传统文化中的“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杜先生曾提出,新文化运动应肯定仁、义、礼、智、信,我赞同,但想补充,五常的道德规范应建立在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的基础上。否则,它只能为宗法专制服务。
杜维明:我基本同意。我曾认为三纲是权威主义、等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王元化先生以前提倡新启蒙,晚年跟我说,不要轻易否认三纲。他说,陈寅恪在为王国维写墓志铭里,说三纲六纪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价值,我很惊讶,要进一步思考。
我所了解的三纲是从《白虎通义》开始,并不是孔孟儒家最基本的价值,但五常毫无疑问是。三纲五常是双轨形式,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如,夫妇有别的那个“别”并不是差别,而是分别。以前男主外女主内,现在也可以女主外男主内。
《白虎通义》里,君为臣纲,并不只是说君是重要的,大半都是臣对君的不合理、不合情的行为做批判;父为子纲,也多半是子对父的批判;夫为妇纲,多半是妇对夫的批判,有很多要进一步考虑。
五伦、五常也是普适价值,西方的自由、平等、博爱、法治所代表的人文精神,和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所代表的人文精神,可以平等对话。
儒学要对一些糟粕,特别是从三纲引发的不合现代精神的东西,创造性转化。
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张力
袁伟时:王元化对陈寅恪那段话的理解有问题。陈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明确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制度”,随着“社会经济制度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
民国以来,很多知识分子想对三纲重新解释,有人把君为臣纲,解释为职业的忠贞精神,对上级的尊敬、尊重。非常勉强。现代社会的这种关系,人格、法律地位平等,与三纲格格不入。三纲确如陈寅恪讲,无可疗救。
现在的危险,是对传统文化过度美化。
每个古文明都有自己的贡献,17世纪后,汇合成为现代文明,它的代表者是西欧、北美。现代西方文明吸收了东方文明很多东西,包括伊斯兰文明、中华文明的精华。吸收了这些,它就缔造了一个文化高峰,就是“现代文化”。
信仰自由和言论自由是文艺复兴以来形成的现代文化的精粹;“不虞匮乏的自由”是社会主义精神;“免于恐惧的自由”总结了希特勒的国家主义,以及专政主义的负面教训。
传统文化在历史上的贡献应该肯定,但不能否定它有天生弱点。例如,虽有一些抗议精神,但制度上没有形成权力制约;没有形成法治精神,对经济自由也是压制的。结果,市场经济和现代社会制度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发展不起来。再加上先秦诸子思维方法的弱点:缺少逻辑、实证精神,也发展不出现代科学。
这样,当东方社会转化为现代社会时,面临抉择:要不要接受现代文化?
知识阶层的一些人还在制造各种借口,来抵抗现代文明。
一个借口是反对西方中心论,认为人类文化是多元的。这对一个落后的东方国家听起来很舒服。
还有一个借口是不要拿现代西方文化同传统中国文化比。但是,现代文明是无法遮蔽的一面镜子。为什么两个不同体系的传统文明,一个自行转化为现代文明,一个却至今仍在蹒跚学步?
中国知识分子老想发扬儒家文化,没想将世界上的一切文化的精华吸收过来,创造新的思想。现在的主要问题在这里。
现代性大同小异
子云:袁老师最担忧的是权力站在儒家后面?
杜维明:这是你给他点出来的,他没讲,也许是这样。袁老师刚才讲的,很多地方我完全赞同,很多有保留。
确实不能把西化、现代化、全球化分裂,它们没有明显的疆界,不可能独立存在。现代文明是主流,但不是独一无二的。
1948年,文化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提出影响世界的四个典范人物,有苏格拉底(包括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释迦牟尼,耶稣基督与孔子。在这个论述中,主要的精神文明包含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的精神文明、印度的精神文明以及中国所代表的精神文明。
袁老师似乎把它们悬隔起来,认为现代文明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市场经济,还有法治、自由、个人的尊严。的确,这些价值是人类共享的,但不是静止的,需要不断发展。
人们常以中国文化中糟粕的糟粕与西方文化中的精华的精华相比。中国文化的代表人物即是鲁迅所批判的阿Q精神、续妾,抽鸦片烟,而西方文化的代表则是自由民主和个人尊严。
这样比较,对中华民族的自信有非常大的摧残。一个民族要发展,尤其在危难中自救,除了政治、经济、制度建构方面的改变,还需非常深刻的文化乃至文化心理的建设。现在很重要的就是怎样使我们的心态改变。
我像牟宗三先生一样认为,一个民族自信心彻底丧失,它是无力的、无气的、无理的,一个失去自信的民族,要向西方学习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可能性太小了。在对传统文化进行非常强烈的批判时,一定要真正了解它的精华,把它的优质部分好好保护,批判糟粕与发扬精华相辅相成。
“五四”的精英们,对于真正继承、发扬传统并创造性转化传统的力度不够。甚至包括蔡元培。蔡元培要以美学代替宗教,把经学整个抛弃了。
要重新认识这个大难不死的传统。袁老师提的那几点,我有一些不同意见。
1.袁老师说在整个中国传统中没办法发展出一个市场经济,马克斯·韦伯他们理解,一度中国的市场经济很蓬勃。比如宋代,国内及海上、陆上都有贸易。当然,它只是一个市场经济,不是资本主义。传统文化也发展出一些科学技术。一直到17、18世纪,一些中国的技术、科学跟西方比,不一定落伍。比如在生物、医学、农业技术,甚至官僚系统方面,都有长处。
2.不应用现代的西方和古代的中国比,不应用西方最杰出的价值和中国最糟糕的价值比,有更好的比较方式,但我不是专家,不敢冒昧述说。
历史上,整个东亚社会,所谓儒教文化圈被西方吸引的力度非常大。这些大的文明能够充分现代化,确实在西方模式之外,有一条自己的发展道路。比如在日本、台湾(地区)或香港地区,或现在中国大陆沿海,确实有新的发展道路。
这个新的发展,与自由民主的发展有相契处,也有文化上不相契的地方。不能说台湾(地区)、日本、韩国不民主,它们都属于儒家文化圈。
3.现代性是多元的。从袁老师的角度来看,这只是一个借口。但确实不能用几个主要普遍规律或基本因素,概括庞杂的现代性的独特性。
我们曾以为要把传统彻底消除,才能进入现代文明。其实,传统文化是塑造现代文明的基石,是背景,是“零”,它加在任何数字后面,都是十倍百倍的增加。如果德国没有强烈的日尔曼民族主义,或英国没有一种渐进的对宗教重视的过程,美国就没有市民社会,也无法形成现代的社会形态。日本、韩国、中国的路都有很大不同,越南也有所不同。
我的基本观点是,现代化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不同的文化形式。以前讲古今中西之争,现在只是古与今的问题。不能把中国当做落后,西方当做现代,中国有现代有落后,有古有今。
中国能不能走出一条现代中国的独特道路,我不知道。我基本上赞成袁老师,对西方的学习与理解还要更强。即使现在,中国也还要深刻理解启蒙。
要注意的是,启蒙在西方又受到很多批评,包含女性主义、社群主义,还有像文化多元主义、宗教的对话,相当复杂。中国现在对西方现代性的理解,多半是过去五十年西方发展之前的现代性,要注意最近的发展。
袁伟时:这样补充很好,讨论更加深入。但我想,各个民族的现代化,应该大同小异。基本方面大同,比如制度上不能不要市场经济,不能不要个人的自由、独立,民主、法治,但各个国家没有完全相同的具体形式。
不同文明之间有冲突,更需对话
袁伟时:现在,盲目的民族自大还非常厉害。有些解释太过勉强。比如碰到环保问题,就说天人合一是最好的解决环境问题的哲学基础。但现在最好的环保对策是在东方还是西方?环保观念也来自西方。
杜先生对民族自信的讲法,有一些问题。比如德国的民族自信就招来世界大战,它对于民族主义没有警戒;日本政治上没有现代化,招来军国主义,也是二战的元凶之一。
对东方来讲,还是民族主义阻碍接受现代文明,这是主要障碍。
有的人不恰当地美化传统文化,抗拒现代文明。有人美化墨子,说很多逻辑都在里面有了;有的则说《易经》里面有现代性。
中国有民本思想,人人都承认。但它没有发展成比较系统的,有制度性的东西。杜先生讲,中国的宰相有相权,知识分子有批判精神,是接受了西方观念的人回过头去看,有夸大、美化。宰相只是棋子,皇帝要处理你,一句话就够了。
杜维明:极端的民族主义不是民族自信,两者有根本不同。纳粹的产生,不是来源于德国人的自信,而是产生于极端的民族主义。
现在西学的影响已经很大,传统文化的声音非常薄弱。语言就很明显。政治、经济、社会、哲学、宗教这些名词都是外来的。以前中国没有“哲学”,没有“社会学”,是从日本过来的。严复想把society翻成“群”,比较符合传统,大家没接受。
但如果一天到晚在传统文化中找现代因素,也危险,我也不赞成。
西方文化、中国文化发展的过程,有很多值得比较。我认为,现在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文明之间对话,已经有了气氛与基础。
我要补充:自由、民主、人权、法治这些观念都是现代不可或缺的,同时现代性面对21世纪的生态环保、精神的没落等问题,还要把很多的其他文明的价值带进来。在自由之外要带进什么呢?公正。在理性之外,要带进同情、慈悲。在法治之外还有礼让。个人尊严以外,还有社会和谐。
就是说,现代西方所代表的基本核心价值,是扎根在西方的普适价值,但同样有一些可以是扎根在中国、在东方的普适价值。
美国内部的民主制度比较完善,但国际间的政治民主制度根本没有建立,基本美欧说了算。我的朋友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他晚年说,如果文明有冲突,那文明对话更必要。西方文化人对自己文明的反思,在很多方面,比东方文化人更深刻,反思力更强大。
美国人对东方的了解非常缺乏,他们太傲慢,认为所有普适价值都在那边,不需要向我们学什么。他们今后会在文化层面出问题。十年二十年后,世界将是另一种格局。
“儒表法里”不成立
袁伟时:现在流行一个观点:“儒表法里”,包括一些自由主义学者讲:儒家非常完美,不好的东西都是受到法家的影响。我认为这个观点不成立。
陈寅恪先生对儒家和传统社会制度的关系分析得非常透辟。他说:“李斯受荀卿之学,佐成秦治。秦之法治实儒家一派学说之所附系。《中庸》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即太史公所谓‘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之‘伦’),为儒家理想之制度。汉承秦业,其官制法律亦袭用前朝。遗传至晋以后,法律与礼经并称。儒家《周官》之学说悉入法典。夫政治社会一切公私行动莫不与法典相关,而法典为儒家学说具体之实现。故两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关于学说思想之方面,或专有不如佛道二教者。”(《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三》)
说得太精彩了!我怀疑不少“儒表法里”鼓吹者,有没有读过这个报告。
仁义礼智信是不是“习惯法”
杜维明:哈佛法学院有位韩国学生,叫咸在鹤,他的博士论文认为,儒家礼乐的观念和宪法很相似,在传统韩国社会,礼所起的作用类似宪法。礼有像现代英美的习惯法。
子云:我对此有疑问。习惯法的前提是保障自由,保障一些基本权利,约定俗成而来。而仁、义、礼、智、信则是作为礼教,起源是官方的教化,逐渐沉淀下来,对某一阶层进行压制和管教,我认为不能叫习惯法。
杜维明:你讲的我大部分赞成,但你认为是压制、管教我不赞成。官方,包括皇帝都很受此限制。皇帝绝对没有隐私权,一言一行要求公正,压力很大。内朝和外朝官吏制度之间的抗衡,非常重要。
在日本,官是公,私是对一般的人民而言。但在中国,官、私、公三者分开来。黄宗羲把官当作一个私欲集团。
如果认为中国整个古代文明都是专制的,认为知识分子没有独立性,这站不住。认为美国是一个完全自由民主的发展过程,也站不住。
子云:礼教不仅是伦理道德,还是一套制度规范。包括怎么下跪、怎样哭,女孩怎么笑……都很仔细,也固化成了制度,这一套不那么可爱。从三纲里找现代性的可能非常稀薄。
杜维明:你认为西方在前现代没有这一套吗?束胸、缠腰,比包小脚还要厉害。因为缩腰,有的二十多岁就死掉了。不要总觉得东方的文明比不上西方的文明,不能有这种自卑心理。
对西方平等的观念,也要加以分析的欣赏。比如今天,美国两个最不平等的制度是大学和跨国公司。跨国公司主宰员工,大学校长主宰教员。
子云:跨国公司的总裁与普通员工有区别,主要是在人格上平等。
杜维明:毫无疑问,这是两个层面。但说到人格平等的价值,儒家传统里同样非常深刻。比如社会各有分工,但牺牲10%、5%的人为社会大众造福,也完全不符合儒家精神,所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 原载: 南方周末-燕山大讲堂
vendredi 3 décembre 2010
在歐美喫支那飯而不王八蛋者,吾未之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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