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manche 4 juillet 2010

斯大林死因新解

芦笛

曾经在西方出版的一本斯大林传记上看到作者对斯大林死因的揣测:斯大林有可能是被他的亲密战友害死的。据说,赫鲁晓夫在苏共20大作的秘密报告暗示了这一点,他引用《圣经》的话,说:“凡动刀的,必死于刀剑之下。”据说那意思是,斯大林专门谋杀同志,到最后也免不得被同志谋杀。

这猜测当然有点道理──斯大林的亲密战友没一个不盼望他早死的,但这在实践上毫无可操作性。斯大林平生杀人无数,最怕的就是被人暗杀,他的保安措施滴水不漏,谁有本事去下手?再说,独裁者驾驭下属的办法都是分而治之,让他们永远处于互相猜疑、互相攻击的恶性竞争位置。一旦下属有联合起来的迹象,独裁者立即就毫不犹豫地除去他们。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权位永远不会受到挑战。赫鲁晓夫没这么作,所以他就让人家搞下来了。

由此可见,哪怕亲密战友们深知自己朝不保夕,最后都要被斯大林一个个宰了,也绝对不会有谁敢出来牵头,策划密谋。更何况斯大林的卫队从来处于他自己的控制之下,连秘密警察头子贝利亚都不得染指,外人根本就无法下手。

常见的暗杀说认为,斯大林是慢性中毒死的,此说也不可信。苏联建立了一系列严格的内卫制度,不仅领袖人物的食物由专门的农场供应,而且每天的饮食都有专人先尝过。在这种情况下,投毒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中共把这一套学了过来,据说北京某农场就是专门为首长供应食物的。

最近在网上看到俄国某学者提出的斯大林死因新析,觉得言之成理,特地向网友介绍一下。

斯大林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特别忙碌。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如果不及早做出人事安排,那么,一旦他撒手归天,生前犯下的累累罪行就会给揭露出来。

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式,是把熟悉并参与犯罪活动的下属们统统杀掉。这就是斯大林典型的治国方针,他的名言是:“把那个人杀了,问题也就不存在了。”他就是靠杀害所有的老布尔什维克(=bullshit)排除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并成功改写了联共党史的──十月革命和内战的领导人和参加者们统统给杀了,提拔上来取代这些人的小萝卜头们根本就没经过那些事,又怎么知道原来十月革命的发动者和组织者其实是托洛茨基,而内战中负责全国军事指挥的领袖也是他,并不是当时还默默无闻的二流角色斯大林?

这就是斯大林的“集体接班”的人事安排方式:把整整一批老干部杀了,再把毛头小伙提上来代替。新干部对真实的斯大林一无所知,完全生活在洗脑机器制造出来的神话魔咒中,无限崇拜无限敬仰无限热爱无限忠于伟大领袖。等到这些人熟悉了伟大领袖,被迫参与集体犯罪活动到了一定程度,再把他们统统杀掉,再提拔清白的毛头小伙来接替他们。

30年代乃是斯大林杀人顶峰。他炮制了“基洛夫案件”,下令秘密警察暗杀了党内人望甚高,被国内外看成是他的接班人的列宁格勒党魁基洛夫,以此作为栽赃借口,在全国范围内疯狂“肃反”,杀害了90%的中央委员,80%的16大代表。

月儿弯弯照苏洲,几家欢乐几家愁。革命是人民的盛大节日,老干部被杀则是青年干部的丰收季节。赫鲁晓夫、马林科夫、勃列日涅夫等人就是这么上去的。内战结束时,这些人都仅是基层干部,被党送进大学深造。毕业没多久,便赶上大清洗,就此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去填补那些旦夕之间空了的办公室。当赫鲁晓夫荣任乌克兰共和国中央党委第一书记时,整个共和国中央委员会也就只有他带去的几个人──其他所有中央委员统统都给杀了,他是真正的光杆司令,必须从头搭建那个庞大的机构。

纳粹入侵,打断了斯大林的周期性大清洗,战争一结束,他就重新开始辛勤劳动,不仅把盟国从德国放回来的几百万苏军战俘统统送进劳改营,而且在沦陷区,诸如波罗的海沿岸三国、乌克兰、白俄罗斯等地发动大清洗,在镇压与纳粹合作者的同时株连了大批无辜,甚至疯狂到镇压整个民族,把鞑靼人、日尔曼人等全族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如果只是镇压普通百姓,高干们也还无所谓,问题是屠刀同样指向高干们,而且出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与30年代的不祥相似。战后不久,列宁格勒党魁日丹诺夫就死了,据说是死于心脏病。此后整个列宁格勒党委都成了所谓“列宁格勒事件”的牺牲品,该地党委负责人统统被秘密逮捕,秘密处决。30年代大清洗还搞了公开审判,处决列宁格勒党委高干们却从头到尾是黑箱操作。就连该市百姓都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官早就不存在于世间了。

中央首长也接二连三被清算,1949年10月,政治局委员、国家计委主席.沃兹涅先斯基被逮捕,次年年底被处决。国家安全部为沃兹涅先斯基专门炮制了一个“国家计划委员会案件”,这和30年代那些轰动一时的冤案如“工业党”非常相似。

斯大林还发动了排犹清洗,很明显是瞄准莫洛托夫去的。1948年底,在政治局会议上,秘密警察头子贝利亚作了报告,指控莫洛托夫的妻子热姆丘任娜与犹太复国主义者有牵连,本人也是高干的热氏被开除出党,于1949年被逮捕。莫洛托夫在表决时弃权,拒绝谴责妻子。更令人钦佩的是,当斯大林建议他离婚时,他仍拒绝执行最高指示,由此铸定了覆亡的命运。广大党员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老莫仍是党内第二号人物。

最让斯大林的亲密战友心惊肉跳的还是苏共19大。1952年6月,斯大林突然通知他们,同年10月间将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党代会已经13年没开过了,所有的人对此都毫无思想准备。大会当然是如期召开了。在会上,斯大林提出辞呈,说他年纪大了,精力太差,想辞去总书记职务,把主持会议的马林科夫吓得半死。他绝望地带头抗议,直至整个大厅被全体代表的恳求声浪淹没,马林科夫这才得救:他知道,要是代表们劝留的音量未能让斯大林满意,则他的脑袋第二天就得搬家。

等到同意全党跪求、继续勉为其难地担任总书记之后,斯大林立刻就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来,宣布了新的政治局委员名单。他撤销了原来的政治局,把新的权力核心称为主席团,由25名委员和11名候补委员组成。名单上多出了许多新人,有的人以前根本就是默默无闻。

这一招打了他的亲密战友一个冷不防,他们都非常惊恐。斯大林此举的涵义,他们这些老政客不会看不出来:原来的权力核心是政治局,委员也就那么几个人。如今变成了庞大的难以操作的主席团,权力核心也就被大量的新人稀释了,换言之,老党魁们原来掌握的权力被新人分去,将来被挤出局就不但轻而易举,而且变得不显眼了。

斯大林到底是和谁一道商量拟订那名单的,至今还是个谜。据赫鲁晓夫回忆,他当时就觉得非常奇怪:“名单中的一些人是党内很少听说的,而且毫无疑问,斯大林根本不了解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赫鲁晓夫为此向马林科夫和布尔加宁等人核对过,他们都赌咒发誓不知此事,那也不可能是贝利亚的主意:名单上有的人是他的仇敌。莫洛托夫和米高扬正在倒霉,更不可能与闻此事,所以,这份神秘名单的出现,而且斯大林背着所有人和某个神秘角色搞出这份名单的事实,对权贵们无异于一个阴森森的预兆。

在党代会上,斯大林还对莫洛托夫和米高扬进行了粗暴攻击,指责他们立场动摇,而在布党内,那可是杀头罪名。他使用了非常粗暴的语言,以致出席大会的马屁作家西蒙诺夫都为之感到难为情,事后多年还写在他的回忆录里。

会后两人以及伏罗希洛夫便失宠了。斯大林的“亲密战友”此刻只剩下四个人:马林科夫、贝利亚、赫鲁晓夫和布尔加宁。只有这四人还能参加斯大林在莫斯科近郊的孔策沃别墅的夜间宴会。

根据赫鲁晓夫介绍,那其实就是最高决策集团处理军国大事的方式:领袖们每晚去那儿,和斯大林共进“工作晚餐”,大量喝酒,瞎侃海吹,一直闹到半夜,方才醉醺醺地离去,国家大事也就夹杂在乱七八糟的山海经中,在领袖们酒酣耳热之际偶尔提起,一言而决。

这一点和老毛有明显不同。斯毛都没有家庭生活,乃是不折不扣的老光棍,区别在于斯大林似乎没有什么过人的性欲,老婆自杀后也没听说他乱七八糟胡来一气,否则早在赫鲁晓夫时代给揭发出来了。他的全部欲望似乎就只有权势欲,最大的娱乐便是处心积虑地策划好阴谋后,干了政敌,再去欣赏对方的困境。

据野史,斯大林曾和战友们谈论什么是人生至乐。轮到他时,他说,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你苦思一夜,想好了如何给敌人布下天罗地网,让他插翅难逃,确定了详细周密的行动计划,准备次日便开始行动,之后便喝下一瓶格鲁吉亚美酒,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这当然不可靠,不过,有个斯大林传记作者注意到,斯大林的一个爱好,是把战友谋杀了,再去为那人抬灵柩。基洛夫就是如此,他是被内务人民委员部派出的特务利用某个心怀不满者暗杀的,不但手枪是官方提供,就连进入会场的通道都是格伯乌安排好的,凶手被捕后又被格伯乌莫名其妙地处决了,当然指使人只会是格伯乌的大老板斯大林。但等基洛夫被刺后,斯大林当天就到了列宁格勒,坐镇指挥“破案”,还出席了葬礼,并亲自为基洛夫抬灵柩。

最能反映斯大林的性格的,还是他喜欢欣赏受害人suffer。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等老布尔什特受审时,宣布死刑判决那天,斯大林藏在一个秘密包厢里,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昔日的权力斗争对手被判死刑,到了最后一刻,他实在忍耐不住,便把帷幕掀开,让受害人看到他在三楼包厢里观赏了一切。

老毛的作风似乎有点不同。不管怎样,斯大林还是尽忠国事的,就算日日置酒高会,人家毕竟还是跟下属聚会,100句话里总会有句把涉及国事党务。而老毛极少和下属见面,平常不是和女人鬼混,就是攻读《24史》,从那些阴谋诡计大全中汲取整人的灵感。斯大林算是基本称职的国家领袖,不仅是国际战略大师,在外交中处处从苏联国家利益出发,而且知道科技的重要,实行学者治国,搞的是“智慧型共产主义”;而老毛则毫无现代知识,对西方文明一无所知,竟然从古书中寻找建设现代国家的方略,搞的是痞子治国的烂污型共产主义。于是两者的结果当然就完全不相同:在斯大林治下,苏联的版图和国力增到历史上最高峰,从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变成主宰世界事务的超级大国,而且在资本主义世界包围之下,靠一国之力建立了自己的独特的科学技术体系。中国则在老毛治下搞到民穷财尽,丧失了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到现在也没学会怎么去建立管理一个现代国家。在杀人上,毛也不如斯,斯用快刀杀人,干净利落,毛用钝刀杀人,毫无必要地延缓死者的折磨。两者相比,真不知道老毛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扯远了,还是来说老斯之死吧。

总而言之,种种征像提示,斯大林马上就要开始高层大清洗,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清洗中,莫洛托夫、米高扬、伏罗希洛夫、卡冈诺维奇(他和莫洛托夫的老婆一样,不幸生为犹太人)等人肯定要掉脑袋,但哪怕是仍未失宠的马林科夫、贝利亚、赫鲁晓夫和布尔加宁等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幸存下来。

风雷隐隐,霹雳即将打到高官们的头上。1952年年底,所谓“克里姆林宫医生谋杀案”出笼。为克里姆林宫高官们治病的御医们统统给打入天牢,据说他们全是犹太复国主义间谍组织成员。其罪恶阴谋,就是利用工作方便,使用医疗手段害死党国领袖,已故列宁格勒党魁日丹诺夫据说就是他们这个间谍集团害死的。

所有的御医们都给一网打尽,进了卢比扬卡监狱(内务部监狱,相当于咱们的秦城吧),连斯大林本人的保健大夫都给抓了进去。该案在报纸上披露时,全国人民统统信以为真,义愤填膺,愤怒声讨那些利用职业方便行凶的白衣魔鬼。

可高干们全都心知肚明,那完全是斯大林一手炮制的冤案。赫鲁晓夫在回忆录里说,那天他的大夫来给他检查身体,为了听得更清楚,特地摘下了听诊器,把耳朵贴在他胸口上直接听。老赫已经知道那大夫马上就要给抓起来,而他本人还一无所知。限于党纪,他不能透出任何风声,但眼看大夫对他这么好,他仍然不能不感到万分难受,云云。

老赫自己就是工龄长达几十年的犯罪集团成员之一,否则绝对不可能升上去。他这表白是否鳄鱼的眼泪,只有他自己和上帝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则是,他和其他人都看出了那无非是基洛夫案件的重演:斯大林先害死某个高官,为他抬灵柩,然后再用那死亡来栽赃,把绝大多数党国领袖一网打尽。

随着苏联档案解密,西方学者已经初步肯定,日丹诺夫确实是给大夫害死的。他有冠心病,曾经有过严重发作。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大夫都只会嘱咐他严格限制体力活动。可他的大夫在心电图提示心肌缺血的情况下,还鼓励他从事体育锻炼,招致大面积心肌梗塞,不治身死。这心电图至今保存在苏联档案馆里,据说是连医学院学生都能看出大夫犯了严重错误。

日丹诺夫是列宁格勒党魁。苏联的两个城市,莫斯科和列宁格勒,颇有点像咱们的北京和上海,前者代表传统守旧,后者代表西化开明。列宁格勒具有特殊地位,从来表现了对中央某种程度的离心,因此那儿的党魁总是不得好死。斯大林害死日丹诺夫的circumstantial evidence,虽然没有害死基洛夫那样充足,但没有斯大林的同意,谁也不敢指使大夫去暗算日丹诺夫,更何况日丹诺夫死后不久便出了所谓“列宁格勒案件”,该市党委会成员们统统被秘密逮捕,秘密处决。因此,日丹诺夫之死不会是孤立的,很可能是斯大林镇压列宁格勒党委的第一步,因为老日名气太大,没有足够理由不便明杀,只能使用暗杀手段,如他的前任基洛夫一样。

由此可以想见斯大林的下一步行动:重复基洛夫案件的故智,把害死日丹诺夫的罪名先赖到克里姆林宫医生们头上去,再用毒刑拷打,让他们咬出后台来,把斯大林想要除去的高干统统咬进去。党国领袖中,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逃过此劫。

这就构成了斯大林战友们的杀人动机──为了自保,必须除去杀人魔王。就算他们不采取主动行动,对斯大林之死也绝对只会喜闻乐见。

根据官方文告,斯大林死于中风(脑溢血)。这是可信的,因为斯大林死后的病理解剖证实了这点,1945年10月间据说就发作过一次,据说他一度失语,后来又恢复了。临死前几个月,他突然戒了烟,导致体重骤增,血压升高,他的脸色从来是苍白的,现在却变得通红,连前去探望他的女儿都能看出来那是高血压迹象。可惜他作法自毙,把自己的大夫关进了大牢,所以现在无人给他作检查了,自然也就无人及时提出警告,加以治疗。

关于斯大林死亡过程的介绍,迄今为止只有两个来源:别墅卫队的回忆和赫鲁晓夫的回忆,两者基本一致。斯大林的女儿斯韦特兰娜虽然也有回忆,但她是很晚才给叫去的,未能得知全过程。

根据介绍,斯大林中风是在3月1日清晨发作的。2月28日晚上,斯大林和上面介绍过的四位亲密战友共进晚餐,如往常一样,拖到很晚才结束。据赫鲁晓夫回忆,那晚一直拖到凌晨5点才结束,斯大林心情很好,喝了很多酒,之后他和其他客人便回家去了。次日是星期天,他一直静等斯大林的电话,邀请他晚上再去赴宴,但等了一天都没接到电话,他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过了一整个休息日还未接到斯大林的传唤,这种事还从未发生过。

卫队的证词则是,斯大林通常在早上10-11点起床,3月1日早晨10点钟,警卫聚在厨房里,等待斯大林打铃传呼仆人,然后再由忠诚的老女仆布图索娃把早餐送进去,此后由秘书把邮件公文什么的送去处理,开始一天的日程。

但那天斯大林却毫无动静,既不打铃或用内部传声器召唤仆人,而且毫无迹象显示他已经起床活动。那时闭路电视还未发明,但斯大林每个房间的沙发上都装了压力传感器,无论斯大林在哪个房间坐下来,警卫人员都能从中央控制室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斯大林现在在哪个房间里。然而那天一直到了中午,斯大林却毫无动静。

奇怪的事发生了,尽管斯大林毫无动静,而且警卫人员也觉得很反常,可他们居然也就无动于衷地等下去,据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卫队和工作人员们就这么一直傻等到夜里11点钟,这才觉得不能再等了。副卫队长洛兹加切夫带上中央委员会寄来的文件,以此为借口去冒险闯宫。他先在斯大林房门前报告,没有听到回答,推开门一看,斯大林不在卧室里,再找其他房间,才发现斯大林躺在小餐厅的地板上,穿着睡裤和衬衣,睡裤湿了一片,显然这样躺在地上已有几小时了。警卫人员把他抬到沙发上,给他盖上毛毯,再用电话向顶头上司内务部长伊格纳季耶夫报告。伊吩咐他们报告马林科夫。

马林科夫接到电话后便通知了四人团的其他成员,于是贝利亚、马林科夫、赫鲁晓夫和布尔加宁等人便在3月2日凌晨一点赶到别墅。只有马林科夫和贝利亚进入斯大林房间,出来后对卫队和工作人员宣布,斯大林睡得很安静,不要打扰他,于是四人便分头回家。但过了几个小时后警卫人员觉得不对,再次向他们打电话,于是四人团在3月2日早晨7点钟再度回到斯大林别墅,还随身带来了卫生部长和大夫,这次他们才“发现”斯大林原来是中风而不是“睡得很安静”,大夫们便开始抢救,斯大林的女儿随后也给召来了。

四人团立刻又离开了斯大林别墅,回到克里姆林宫去开会,确定新的权力机构并圈定名单,当晚该权力机构再度开会,决定撤销斯大林成立的主席团,恢复19大前的政治局,改组中央政府,并决定在3月5日召开中央全会,此时斯大林一直在病床上挣命,而他的亲密战友们则根本不管他死活,趁他无法干预时忙着分割权力,解散了他成立的主席团,代之以自己商定的权力核心,甚至背着他去召开中央全会,为他们私下作出的决定作背书。

3月5日,中央全会如期召开。除了莫洛托夫还是那副毫无表情的石像脸外,新贵们一个个精神焕发,充满自信,仿佛终于搬倒了压在头上的泰山石敢当,平生总算可以第一次挺胸抬头做人了,马林科夫和贝利亚先后发表演说,“讲得生动、有力、务实”,只是在演说结尾才表达了对伟大领袖病情的哀伤之情,与全文的调子形成极不和谐的对照。会议开过后一个多小时,医生们便确认斯大林已经死亡。

如果上述介绍属实,则明眼人都能从上面的叙述中看出无数疑点来:明明斯大林的所有房间沙发上都装有压力传感器,只要他起床活动,随便在哪个房间坐下来,警卫员都了如指掌,但那天直到中午还没有他起床活动的迹象,警卫人员也觉得很反常,就算他们不敢闯宫查明真相,起码也该向顶头上司内务部长报告吧?但他们竟然会一直傻等下去,直到夜里11点才想起来向上级报告。

内务部长的反应也非常反常,他在接到别墅警卫人员报告后,按理应该立刻报告四人团,同时召唤大夫待命,就算是虚惊一场,那也该是正常反应,岂会自己不去报告四人团,反倒让下属去报告?

四人团的反应就更无法解释。任何人听到警卫人员的报告,都该立刻就能明白斯大林是出事了。世上岂有去小餐厅地板上睡觉、还尿湿裤子的怪事?而且警卫把斯大林从地板上抬到沙发上去,这“沉睡”的人也居然不会醒过来,岂非咄咄怪事?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蠢到“绝对零度”,也该明白出了什么事吧?

然而四人团就是不明白,不仅如此,马、贝两人进屋探视,居然连中风昏迷和正常熟睡都分不清,特地出来知照警卫不要打扰斯大林。就算是他们真是白痴,看不出中风的模样来,那老斯也不吃不喝一连睡了将近20小时了(1日凌晨5点到2日凌晨1点),是成年人都会觉得这事太反常吧?难道在这种情况下还不会去试图叫醒他,看看到底是不是出了事?更何况这几个人都该知道斯大林在45年的中风史,可他们居然也就分头回家,什么行动都不采取。

更奇怪的是,3月2日早晨7点钟,四人团带上大夫,再度回到斯大林别墅,这才承认斯大林原来是中风了。按道理,他们应该立即下令把斯大林转移到医院去,如果斯大林不能移动,那也应该召集全国最好的大夫(包括大牢里关的那些御医),紧急调运全国最好的医疗设备,立刻把别墅改建为医院,就地实施抢救。Meanwhile,他们应该守护在病床旁边,就算不是全体守护,也该四人轮流值班,以便能有个位高权重的首长始终留在现场,随时根据大夫报告作出决定,以免因无人作主,层层请示而延误病情。

然而这一切他们都没做,在别墅呆了一会儿,四人帮立刻就去了克里姆林宫,敲定接班的新班子,并在当天晚上再度碰头,决定推翻19大决议,解散斯大林成立的主席团、恢复政治局并改组中央政府。他们怎么敢这么做?难道不怕斯大林病愈后指控他们篡党夺权?莫非他们有恃无恐,知道斯大林再不会复元了?而那就是他们带大夫上那儿去的目的?

根据赫鲁晓夫回忆录和西方出的斯大林传记,斯大林根本就没有得到及时的认真的医疗救助,弄去的大夫似乎是江湖大夫一类,以致连古老的江湖疗法──在病人头上放上蚂蟥吸血的招数都使出来了。据老赫说,斯大林断气之后,“他们还弄了个彪形大汉来给他作人工呼吸”,肆无忌惮地蹂躏他那矮小衰老的尸体,以致赫鲁晓夫实在看不下去,大声喝道:“住手!难道你看不出这个人已经死了么?”

这还不是全部蹊跷之处。斯大林的所有房间都装了电话,与政府电信线路网和莫斯科市内电话网相连接。百多名高干,包括主席团常委、国安部部长、总参谋长、各大军区司令、一些州委书记、苏共中央主要部委的负责人和中央委员会书记等人,都有直通斯大林的电话,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给斯大林本人打电话。 只要3月1日那天有人给斯大林打过电话,则立刻就能发现斯大林已经病倒。

可那天一整天也就居然没人给斯大林打电话,包括期待斯大林传呼他们当晚前去赴宴的四人团在内,而如赫鲁晓夫自己说的,他觉得很反常。可以想见,四人帮其他人员也绝对会这么想。

斯大林不请他们赴宴,对每个人都意味着重大灾难。莫洛托夫和伏罗希洛夫原来都是斯大林晚宴上的常客,但失宠后便再无此种荣幸了。据赫鲁晓夫回忆录,俩人也知大难临头,死缠着四人团拼命讨好,希望后者能帮他们说点好话,可四人团爱莫能助,知道如果这么做,只会把自己也贴进去。

所以,斯大林不来电话,可与一般朋友反常地不来电话不一样,那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岂能掉以轻心?四人团每个人的第一反应只会是:“NND,我是不是失宠了?”就算他们不敢打电话给斯大林,起码也会彼此通话询问,看看是否别人也没接到邀请。这可是求生的必然反应:那没有触怒斯大林的危险,但可以查明自己的处境。而只有知道自己是否危险临头,才能作出合理的应对。

因此,四人团的正常反应,只可能是在久等没有消息之后,私下打电话落实,当查明所有同志都没接到斯大林的电话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庆幸自己没有失宠,第二个反应就是想到斯大林必然病倒了。于是他们便会争着给斯大林打电话,以免错过第一个向斯大林表忠心的良机。可据卫队人员的证词,3月1日那天,斯大林别墅根本就没有接到任何人的电话。

由此可以判断,卫队证词完全是谎言,那撒谎的动因很简单:如果承认有人给斯大林打过电话,则立刻就能发现无人接电话,立刻就会通知四人团,并让警卫进屋去查明真相,而所谓“卫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等到夜里11点才由副队长去冒险闯宫”的神话也就丝毫站不住脚了。所以,为了圆谎,卫队必须坚持那天没有人给老斯打过电话。

这还没有考虑卫队的正常反应。上面说过:直到3月1日中午,斯大林还“没有动静”,没有在任何房间的沙发上坐下来。因为有压力传感器,卫队对此看得非常清楚。迟至中午,斯大林还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房间,此事非常可疑。职责与脑袋所在,他们绝对不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办”,傻等下去。哪怕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也绝对立刻就会向顶头上司内务部长伊格纳季耶夫报告。

伊部长接到报告,正常反应无非是两种:给斯大林打电话或是通报四人团,或兼而有之,此乃他的脑袋与职责所在。他本人能和斯大林直接通话,在这种情况下给老斯打电话不但不会触怒对方,反倒能显示自己的忠心:“对不起,斯大林同志,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但卫队报告您到现在还没起床,我非常担心您的龙体是否安康?但愿不过是那群家伙小题大作,不过您也知道,他们对伟大领袖确实是一片耿耿忠心啊!”

就算他没有和斯大林通话的特权,起码也该立即报告四人团,而四人团立刻就会给领袖打电话表忠心,理由上面已经说过了。但他这两件事都没做。

这结论就是:无论是卫队和赫鲁晓夫的证词,统统都是谎言,根本经不起推敲。斯大林病倒,绝不会迟到1日晚上11点,才由副队长闯宫发现。

更可能的替代解释是,3月1日中午,卫队发现斯大林还没有起床,觉得十分反常,遂给顶头上司伊部长打电话汇报,伊接到电话后立刻给斯大林本人打电话,等了半天还是无人接。他怀疑是出事了,便立刻打电话向四人团报告。四人团自己也试了一下,同样无法跟斯大林通话,于是便命令伊部长不许声张,说斯大林大概在睡觉,不要去打扰他。

此时四人团肯定开始紧急磋商,他们知道斯大林的病史,怀疑他中风病又犯了。于是便集体前往别墅查明真相。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斯大林只是因一般疾病无法起床,则他们除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关心和忠诚之外,丝毫没有其他选择。而如果斯大林确实犯了中风,丧失了神智,那就不过是任他们宰割的臭肉一堆了。

四人团去后,令警卫副队长打开房间,看到了上面说的一切。他们令警卫人员把斯大林就近抬到旁边的沙发上去躺着,并给他盖了毛毯。在这过程中,斯大林始终没有恢复神智。四人团在旁边大声呼唤,最后还试图摇醒他,斯大林都毫无反应。

四人对望了一下,沉默不语,屋里只听见中风病人沉重响亮单调的鼾声。

贝利亚首先站了起来,对警卫人员们说:“斯大林同志睡得很熟,我看大家最好不要打扰他。”

他给其他三人做了个眼色,其他人也站了起来,跟着他鱼贯而出。此后他们便离开别墅,再度开始紧急磋商,决定最佳方案就是捂住消息,尽可能地延迟医疗救护,直到实在压不住为止。所以,斯大林其实是他们故意拖延治疗害死的。

以上是俄国学者梅德韦杰夫在其论文《斯大林死亡之谜》作出的揣测,尽管他写得很庞杂含混,结论含混不清,更没像我上面那样虚构了四人团去别墅探望并会商对策的情景。他只是指出了证词的可疑点(还没我上面分析的全面完备),认为内务部长伊格纳季耶夫被四人团收买,同意压下报告,以此防止斯大林得到及时治疗。但作者基本沿袭了卫队的回忆,认为四人团直到3月2日凌晨1点钟才去别墅探望,7点钟才带着大夫去再度探望并迅速离开。

我认为这一推测的可能性不大。原因很简单:上面已经强调指出,卫队很可能在1日中午就向内务部长汇报了反常情况。如果情况真的如此,则内务部长在此后无论是否给斯大林打过电话,都会立即通知四人团。此时尚无人知道斯大林病情如何。四人团在查明真相前,绝对不敢命令内务部长封锁消息并无所事事,以故意拖延治疗时间。这理由很简单:他们并不知道斯大林再度中风了。即使知道,他们也不敢下这种命令──万一斯大林中风并不严重,能自动恢复呢?他过去不是恢复过一次么?如果斯大林并没有害上重病,则如此故意耽误治疗,在他一旦恢复过来后还怎么得了?

因此,四人团在闻讯后,一定要下令查明真情,就算他们不自己跑去,也一定会下令卫队闯关而入,去看个明白。但如此生死大事,可不能光依靠下属观察报告。因此,最大可能还是四人共同前往,自己去看个明白。而这就是我虚构上面图景的推理依据。

等到他们查明斯大林确实中风,而且病情很严重之后,可能会在又惊又喜又怕之际,短暂失去行动能力(此乃人的正常反应)。但等到次日凌晨7点,四人带着大夫重返别墅时,一切都在他们之间商议好了。他们带着大夫来,乃是为了确定斯大林是否还有生还希望。这里还不能排除那大夫负有特殊使命,遵命应用他的专业技能,确保老斯再不会康复。这才能解释何以四人团敢立刻就离开别墅,去克里姆林宫开会,并在当晚再度开会,作出了一系列推翻斯大林既定方针的重大决定,丝毫不担心老斯会从病床上爬起来,把他们一个个打入地狱。

这当然只是基于逻辑推理、根据既有信息而作出的粗线条猜测,不可能与真实情景百分之百吻合,更不可能具有真实细节,也不能确定其他细节上的出入。例如四人团首次光顾别墅前,有可能警卫已经闯关而入,发现斯大林躺在地上。这或是他们的主动行为,或是奉四人团命令行事。四人团去那儿,不过是要去亲眼证实而已。根据既有线索,无法确定这些细节。

总而言之,此文的基本点是:

一、同意梅学者的分析,认为现有证词破绽百出,卫队不可能迟到3月1日晚上11点钟才发现斯大林中风。

二、同意梅学者分析,四人团在取得内务部长伊同志的紧密合作之后,封锁消息,故意耽误了斯大林的治疗。

三、不同意梅学者沿袭现有证词中关于四人团访问别墅的时间记录,亦即他们迟至2日凌晨1点才去首次探望斯大林。我认为,四人团大概早在1日下午就去查明了真相,理由已经在上面作了充分论证。类似地,四人团第二次带上大夫去访问别墅也不一定是2日清晨7点的事,有可能比那早,但这一点不像第一次访问时间那样,可以比较肯定地推翻。

四、不排除四人团在查明斯大林丧失神智之后,嘱咐带去的大夫作了手脚,以确保他永远醒不过来。

关于斯大林之死,赫鲁晓夫的回忆录的记录最生动,某些段落读起来也相当可信。这就是为何事隔那么多年,我仍记忆犹新。

我是在30多年前读的专为高干出的“大字本”,而且阅读速度快得惊人。那原因很简单:我乃是夹塞硬挤进去读的。我本来不在名单上,朋友是当时地下读书运动中的一个“义务捐客”。这种人自己不看书,却喜欢把书无偿地倒来倒去促进流通。他那天本来是去给另一位同志送书去,在街上遇上我。我发现该书,立刻不顾抗议,抢过来就跑回家去。他自然是跟在后面,我一目十行地飞快阅读,他坐在旁边嘟嘟囔囔。可我完全沉浸在书本中,根本也就听不见。花了几个小时便飞快地看完,那家伙才如释重负地拿了回去,去倒给名单上的其他幸运者。那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看得最快、也记忆最深的一本书吧。

后来又看到内部发行的赫鲁晓夫回忆录第二部《最后的证言》,那可就没第一本稀罕了,看后印象平平,只记得革命痞子们住在贵族宫殿里又拉又撒,脏到没法下脚,于是就愤愤地骂:NND,无论中外痞子全一样,不过人家好在知道革命完了之后去办“红色教授学院”,把大老粗研磨细了,有点起码科技文化知识,这才能拿去治国。而咱们从头到尾就是无限自豪地奉行反智主义。

说赫鲁晓夫回忆录某些段落生动可信,乃是有的细节他似乎不可能编造出来。例如他说,斯大林一度恢复了知觉,但不能说话,于是看看周围环绕的政治局委员,又看看墙上的一幅油画。那画的是一个小女孩给山羊倒牛奶。赫鲁晓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老斯是在自嘲,意思是他现在跟那小女孩一样柔弱无助,需要人伺候了。

这细节非常逼真生动,要编造出来,似乎超出了政客平庸的想象力。

但有的情节就太戏剧化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了。赫鲁晓夫说,斯大林病危期间,贝利亚最生动不过地表现出了典型小人的两面嘴脸:一旦他觉得斯大林有恢复希望,他就跪在床前,吻斯大林的手,用最肉麻的语言献谄表忠心;但一旦斯大林病情恶化,他便站起来,用下流语言辱骂老斯。这种描写,似乎太过于卡通化,很难设想贝利亚那种复杂奸险的铁血人物会干出这种无聊事来。政治家最起码的一条是个“忍”字,老贝何以不能忍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他不怕斯大林恢复过来,别人去打小报告?

赫鲁晓夫还说,对于斯大林之死,他非常伤心。一个人偷偷地哭了很多场。他和四人团以及政治局其他成员一样,虽然害怕甚至痛恨斯大林,但都生活在自己制造出来的欺骗宣传中,以为苏联没了斯大林就会天塌地陷。斯大林本人对此也深信不疑,经常冷笑着告诉他们:瞧你们有多幸运!幸亏我活着。哪天要是我死了,看你们怎么办!所以,斯大林一旦逝世,他无限震惊,生怕国家陷入灾难。一直要到他自己当国,才发现管理一个国家原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斯大林那两下子他也会。

这些话应该怎么掂量?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我认为,有真有假。例如斯大林短暂恢复知觉,凝视墙上的画那段就很可能是真的。理由已经说过了。但描写贝利亚那段则是P话。至于赫鲁晓夫生怕斯大林死了国家陷入巨大灾难则很可能也是真的。

极权制度的宣传机器是不可战胜的。我曾经在回忆录里写过老毛的死讯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尽管我对此人深恶痛绝,他的死讯给我带来了平生从未经验过的巨大狂喜,但即使在那种时刻,我的心情也照样沉甸甸的,充满了担忧与恐惧,生怕毛之死会触发国家大乱。

这段证言也可从当时苏联发生的群众歇斯底里上得到验证。苏联人民早被党宣传洗脑洗傻了,从来没想到他们的伟大领袖乃是会死的凡人,他们太习惯于伟大领袖为他们操心一切了。此前毫无预告,突然间大救星就死了,人民靠山从此轰然倒塌,往后只会是大祸临头了。于是群众自发产生巨大恐慌,在红场上集会追悼斯大林时,这种恐慌情绪达到最高潮,使得大众失去理智,疯狂推挤践踏,踩死踩伤无数人。不仅莫斯科西方外交官和记者们报导了这一切,就连当时正在苏联治病的江青同志,虽未躬逢红场踩人悲剧,却也目睹身边群众中的普遍恐慌,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致她多年后还跟美国作家维克特说起此事。而老毛更多次在内部讲话中说到此事,说什么鉴于斯大林逝世后人民普遍恐慌,为此准备设置二线,他退居二线,云云。

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一个人的感情世界非常复杂,并不是非白即黑的简单图景。我相信老赫曾经如他所说,一个人偷偷为斯大林哭了好几场,除了为国家丧失伟大领袖伤心,为祖国担忧之外,也有他没说出来的个人感情因素。

斯大林对老赫本人有知遇之恩,是老斯一手把他提拔进中央的。他在中央其实算个后来人,就连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马林科夫也在他先进中央。他一直在地方上干,先是乌克兰,后又任莫斯科市长,最后才调进中央当书记,而马林科夫虽然资历和他差不多,人家可是一开头就从机关干起,自然比他先进中央。所以,和其他“斯大林一代”(亦即斯大林在杀光老布尔什特后提拔起来的一代新贵)一样,他们的权位全是斯大林的个人恩赐。

这本来也就是斯大林“杀人提干,集体接班”的原设计目的:所有干部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小萝卜头,除了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是他的老部下之外,其他人根本不能算他的战友而只能算喽罗,这种人自然会对恩主感恩戴德,更不敢和缔造了革命的前辈导师平起平坐。

但这不等于老赫没有参加密谋杀死斯大林或至少促成了他的死亡。凭他的精明,他完全知道,如果不除去这杀人魔王,则所有的人包括他在内,都会被斯大林依次杀光。祖国虽美,毕竟他的小命更美。哪怕是他感情上再对恩主留恋难舍,他也只会毫不犹豫地赞同趁机除掉斯大林。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上节提到过的种种怪事,特别是3月1日斯大林才发病,2日他们就敢扔下他不管,跑回克里姆林宫去开会,作出推翻斯大林既定方针的一系列决定来。光这一事实就足证他们对斯大林不会痊愈一事已经确有把握。更别说3月5日斯大林正在弥留之际,他们却去召开中央全会,一个个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怪事了。

因此,依据现有的线索,按逻辑和常理分析,只能作出赫鲁晓夫参与害死斯大林的密谋的结论来。最大的可能还是我说过的那条:他们带去的大夫受了密嘱,一定要让斯大林上西天。只有这才能解释他们是哪儿来的那冲天胆气和必胜把握。

这其实一点都不难,根本就不需要使用毒药,只要反其道而行之,使用升压药或其他兴奋性药物就行了。只要确保斯大林的血压高居不下,则四人团便能胜卷在握。克里姆林宫药物食品的化学检验再严格,也只会针对毒药,不会禁止这些常规药物。更何况内务部长伊同志已经被他们收降过来,如梅学者指出的,斯大林死后,内务部因制造冤案遭到清洗,偏偏部长大人却一点事都没有。

因此,上面提到的赫鲁晓夫的证词,除了老贝那段太不可信之外,其他的都有可能是真的:斯大林可能短暂恢复过神智,引起四人团一片恐慌,但这回光返照立即被升压药、抗凝剂等药物压了下去,救命的鲜血又开始从破了的脑血管往外哗哗奔流,使得病人终于跨过了不可逆转的门槛。而老赫也确实在事后很悲伤,说不定还有一种负罪感,谁知道呢?这世上没有单纯的魔鬼,罗马暴君尼禄就是个证明。

好在他们可以安慰自己:我干这一切乃是为了革命,斯大林同志必须为革命献出他的生命。只要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无论使用什么手段、犯下什么罪行来,统统都是应该的。为了革命事业,我个人不得不作出惨痛牺牲,用恩公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双手,让自己备受良心困扰,而死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所以,我才是最大的牺牲者!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就是斯大林对列宁干过的事。列宁中风后,住到莫斯科近郊的别墅里去养病,党中央由三驾马车摄政: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和斯大林。退休的独裁者总是对取代他的下属不满,于是列宁就不断抨击执政的三巨头,无事找事,小题大作。

当时苏联正在开会酝酿成立苏维埃共和国联邦,对加盟共和国应该有多大的自治权,党内有所争议。列宁抓住这个把柄,写文章强烈抨击,无限上纲上线,逼迫斯大林等人检查。

三巨头腻透了太上皇的垂帘听政,于是便以中央名义,给列宁的秘书下了死命令:为了伊里奇的健康,党决定不让他接触到任何文件,以便他早日恢复健康,早日回来领导全党。列宁的警卫人员完全由格伯乌控制,而格伯乌捏在斯大林手上。就这样,他们把列宁彻底关了政治禁闭。列宁唯一能看到的读物,便是他老婆克鲁普斯卡娅带去的党报。当列宁看到报上登出的加盟共和国成立消息,他显得非常激动,但此前他已经两次中风,丧失了说话能力,看了那消息后又激动一番,鲜血又从破了的脑血管里欢快地往外流,当晚他就去世了。

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1953年那个春天发生的事。但它的意义远比列宁去世要大得多。斯大林前脚死,克里姆林宫医生们和莫洛托夫的犹太婆后脚就从大牢里给放了出来,党还在报上为他们郑重平反。跟着放出来的是几百万无辜囚徒。在人类历史上,那该是最伟大的一个春天。有位苏联作家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写了篇短篇小说《解冻》,暗示了斯大林时代结束带来的大地苏醒、山河解冻。随着那只报春的燕子而来的,是大量的“解冻文学”作品,犹如几十年后的中国短篇小说《伤痕》引出了“伤痕文学”作品一样。

这就是极权制度的可怕:全社会的巨大进步,竟然是由一个独夫的死亡造成的。而那个独夫不死,全民就只能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永远看不到一线希望。而全国政治空气的松紧度,就完全是该独夫的血压曲线。亿万草民的生死存亡,竟然完全取决于他个人的心情好恶。

不难想见,如果斯大林晚死四五年,很可能苏联又要贴进几百万无辜生灵去,而后人熟知的巨头们无论是赫鲁晓夫、贝利亚、马林科夫、布尔加宁,还是残存的老布尔什特莫洛托夫和伏罗希洛夫,大概早就化成了某个无名坟场的烂泥。接斯大林的班的乃是他挑中的“苏联张春桥”苏斯洛夫,以及19大期间他才认识并喜欢上了的勃列日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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