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ndredi 11 juin 2010

王八蛋的学术

芦笛老师为“民科”身份愤愤不平,写了篇“民科辩”。(http://www.bullogger.com/blogs/ludiblog/archives/360750.aspx)

看着有趣,所以在帖子下写了几句,口气是给芦老师的,其实他不去牛博,基本看不到。而我也并不想跟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人说话——年龄是思维的杀手,六十多岁的人视野都限死了,想法都固定了,安度晚年自娱自乐才是最大的正义。跟这样的人进行言论冲撞是灭绝人性的。

正因为知道他看不到,所以写了下头几句。说这些,其实还是缘于对学术的现代性的认识。传统的人所思即所写,写的是自己的想法,若无想法,便干脆没什么好写的。优点是,写出来便有其实质的价值,甚至可能是惊天动地的价值。像卢梭的那些“论文”,搁现在的学术规范全得枪毙,可又有多少滴水不漏头头是道的现代学术论文能和卢梭的作用相比呢?缺点是不严谨,少规范,也没想到要为后继者提供信息检索上的方便。拿史学来说,十九世纪现代史学开始建立。梯也尔写法国革命史、执政府和帝国史,开始注意在回目后附录原始材料。但整个体例仍同于小说,一路叙事,也没有现代那种精确的注释体系。梯也尔写书的目的在于歌颂拿破仑,放在现在,“学术性”不强,重在“文学性”,也很民科。大约兰克开始,章节分层的结构、精确的注释体系才建立起来。史学这才成为科学——当然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那种科学。此后欧美史学著作多从此模式,且越来越严格,直到现在。

这意味着一门手艺(“专业”)的成立。之前不是手艺,不是专业,只是个人兴趣爱好。成为手艺,就得立行规,也就是程序正义。成为手艺,从事的人大多也就不是因为兴趣爱好,而是不得不吃这碗饭。要吃这碗饭,就得遵守行规,在里头一点点混,萝卜干饭慢慢啃,直到啃成教授,铁饭碗入杠——可与其这样,为什么不去做地铁售票员呢?所谓遵守行规,不仅是纸面上、笔头上的“学术规范”,还包括人际上的。你得煞有介事地参与“学术共同体”的活动。之前我一直纳闷,学术研讨会有什么用?我就没见过什么学术研讨会能解决实质问题的。其实谁也不清楚别人研究的是什么,交流个屁。老实说既然大家都是识字分子,拿眼瞧啊,干嘛要当堂宣读论文,还要煞有介事的提问回答?要知道口头交流比笔头更容易沦为胡缠。不过现在明白,学术研讨会就是一个交际场合,就是混脸熟,表示我还存在的场合。对小八辣子来说,在会议间隙屡败屡战地套近乎,奋力让人家记得“我”(虽然多半还是失败),就是学术研讨会的真正意义。这些都是“履历”,是求职升职的资本。说到底绝大多数人为的也就是这个。对这些,我不敢说视之如粪土,至少待之如敝屣——尴尬的时候敝屣还是可以一穿的,但能不穿尽量不穿。这倒不是因我高蹈,实在是我始终记得,我不远万里跑到这里玩儿并不是为求职,而是为解决疑问。当疑问解决之际,也就是我心满意足的时候。学术的现代性,使得学术容纳了成千上万毫无问题意识的庸碌工匠,从而使学术走向了自身的反面——须知学术本来是为问题而存在的。

我认识、知道的人当中,有问题意识的人都在贵国内,倒是那些煞有介事在外从事“学术”的人,尤其是华人,不论有名的没名的,多如沐猴而冠,鹦鹉学舌,做势装腔还要唱戏文。他们成天想的是干谒,是拉扯,是钻营,是表演,绝少有思考问题本身的。这当然是现代学术的太平盛世不可避免的现象,不局限于华人。但华人在国内外的反差却是因为,贵国是问题成堆的地方,是在可预见的将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问题矿藏。稍有良心的人,都能被激发出无数问题(虽说麻木不仁的总是大多数)。外头是清平世界,以一般华人固有的惰性和钻营本能以及环境压力,自然顾不得原先的问题,陷入实际的俗务,乃至忘记一切问题而装得兴致勃勃——兴致勃勃也是学术表演艺术的重要素质。有人说华人不易融入当地社会,这固然是对的,但华人又是最容易被集体环境同化的动物。华人思维深处的宿命论,使得他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拥有什么、取得什么这样的镜花水月上头,使得他以贪婪自私著称于世,使得他习惯于把一切归诸环境,一旦对所处环境不满,便以寻求一个适宜的环境为一生的使命(“乘桴浮于海”“专心投水浒”——近来“美国绿卡”成为美国华人清明节焚化品……)。所以华人到哪里都是“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到头来还是“百岁光阴一梦蝶”。华人只能明白“哪里有自由哪里是我的祖国”,不能明白“哪里没有自由哪里是我的祖国”。当一个人相信“哪里有自由哪里是我的祖国”的时候,他已经成为最不自由的人,已经失去了为人的资格,因为他把自己矮化成适应环境的动物了。

不过学术现代性的弊端,并不局限于华人,虽然它更有利于华人的钻营。过去我说某圈都是王八蛋;后来宁巴宁二告诉我某某圈也是王八蛋;再后来小宇姐姐告诉我某某某圈也是王八蛋……现在看来,人类基本就是个王八蛋集团。西方人也一样王八蛋。王八蛋是所有人的共性。不王八蛋永远是极少数人在极少数场合表现出来的极为稀有的素质——这极少数人也一样是王八蛋,只是偶尔能不王八蛋。所以,动辄“耻与为伍”的念头是错误的——二十世纪种族灭绝、阶级清洗的惨剧就是因为有那么些实际上自己就是王八蛋的人,认为有一部分人类是王八蛋,所以必欲除之而后快,从而塑造完美无缺的新人类。其实要说王八蛋,谁都是王八蛋。但同时,人类当中却总有那么点不王八蛋的根苗,就像基因突变一样,肯定会有,但在谁身上有、在什么场合有,都是偶然的。在学术圈也是如此。虽然学术的现代性容纳了成千上万没心没肺的蜂蚁,但其中也总会有真正的学者创造出真正的学术,数量极少,这极少的真正来自于问题意识的学术,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以蜂拥蚁聚的大格局为代价换来的。身处圈外如芦笛,问题意识远比大多数圈内人浓厚,但这其实也是因为它不需要应付那些行规程序,因这也使他的论述妙趣横生而漏洞百出。倘身处其中,行规程序不胜其扰,就未必能保持强健的问题意识以及穷追到底的劲头(后者圈内人固然多不具备,但圈外人决无可能具备,票友票戏图个痛快而已,穷追到底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从来就是前面说的那极少数、极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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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老师不用愤愤不平啦。

你这样的民科挺好的啦。

多说书,夹叙夹议,放噱头,抖包袱,虽是民科,照样有价值,尤其有艺术价值。比那些不咸不淡死样怪气的专业论文价值高多了。

但这不等于说芦老师你就不是民科。你还是民科。因为你连最基本的注释体系都一片混乱。你论证的逻辑也经常跳跃,往往仅凭优异的直觉直捣黄龙,所以也经常在基本问题上硬伤遍体。专业需要的素质你不具备。不管你是不屑还是不会,你不具备你就是民科。

可是民科这个身份无损于你芦笛的价值。一篇文章真正的价值在于它能提供什么,而不在于它处处都正确。许多专业论文,头头是道,处处正确,可什么都没提供,看完了不知作者要说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的是发表,是经费,不惟中国如此,西方也差不多。专业论文重视的是“程序正义”,没有把握的话尽量不说,一定要说,也要“把话说回来”,以便在程序上立于不败之地。真正的科研工作者在“程序正义”之外当然还要关怀“实质正义”,即要看能提供什么。但要知道跟各行各业一样,“真正的”总是极少数,大部分无非指着这门手艺谋生,一堆平庸的工匠而已。

芦笛老师不受程序正义制约,所以比起那班平庸的工匠,思如泉涌,妙趣横生。不过,提供一个新想法,像你芦笛那样票友式的肆意挥洒并不很难,难就难在如何做成无懈可击的铁案。这还是需要专业素质,以及巨大的劳动。能够这样做的人,不可能是你芦笛那样的票友,只能是极少数、极少数杰出的专业工匠。

当然,在中国学术圈,“程序”尚且肆意践踏(如最近汪晖的抄袭事件),根本还谈不上“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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