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远东学院图书馆,倒是找到了那篇要查的鲁迅文章。接着要查《新青年》,却只有缩微胶卷。阅览室有一架缩微胶卷阅读机,理论上是随便用的。可我不会用,也不敢瞎弄。找图书馆管理员。结果叔叔请来阿姨,阿姨唤来大婶儿,三四个叔叔阿姨围着那机器研究了半天,最后居然也不会用。他们对我抱歉:这儿很少有人借阅缩微胶卷,我们也不知道怎么用;明天请专家来教我们,只好请您下次吧。得,没事儿了。剩下的时间,看看鲁迅吧。手里那本全是呐喊,而小说于我,向来是吃力的读物。那么只好炒冷饭,就复习一下阿Q吧。
时隔十六年,重读阿Q,竟引发无数感触。我只觉得我想笑出声来,鼻孔里嗤嗤的漏气。
这小说并不像通常所见的小说,而是简洁的漫画。如巴尔扎克、雨果那样立体宏伟的场面、丰满逼真的层次,鲁迅的小说里是见不着的。这老先生的笔下,全是单线的勾勒,如他老人家幼年时候最痴迷的旧小说所附的绣像;又如世说新语的品介议论,寥落稀疏里藏着机锋。老先生的小说,与其说是“新小说”、“现代文学”,不如说是回归六朝,回归小品。它跟旧章回小说、明清戏曲传奇的区别,在于不复追求绵密错综、伏脉针线,而是回到单线的流动,趣味集中于线条本身的转折流荡,而不是线条的编织。若说鲁迅的小说是革命,便首先是在这层意义上的吧。然而其间随势流荡运转自如的趣味,同旧小说并无二致。至于西方的影响,那是不大的。绣像不能改造成油画,世说不能自新成人间喜剧。鲁迅是绣像,是世说。他不去想象客观世界机制的重呈,不去想象空间、时间的大布景、大舞台,不去想象在这大框子里运动的大场面。跟章回小说没什么不同,他不具备重呈的理想,他所呈递的只是主观的moral的世界。他的小说自己,就是“精神胜利法”的“优胜纪”。
我读过的小说不多。巴尔扎克给我的印象最深刻,他用文字重呈永恒的社会机制的本领,我是五体投地。也因为他,使我当年终于承认了,小说并不一定属于低级趣味。我读全了的唯一一本西方名人传记,便是茨威格的巴尔扎克传。人说巴尔扎克是个文字的建筑师,用文字建筑了一个永恒的人间,就是指他那无与伦比的重呈的天才。雨果的东西我不大喜欢。但他重呈运动的大场面的本领,我一样五体投地。当年读到巴黎圣母院里,描写卡西莫多在圣母院一个人抵挡奇迹王朝众乞丐的场面,我不由得赞叹,这文字的本事太大了,如果换了我写,怎样才写得出这热闹的大场面呢?我束手无策……要之巴尔扎克如大卫、安格尔,雨果如籍里柯、德拉克罗瓦,都是拿文字当画笔的大师,无非前者偏爱重呈静止永恒,后者偏爱重呈运动激烈。我更倾向的,是前者(包括史学,布罗代尔那静止如建筑的历史,也最能让我服膺)。但无论是巴尔扎克还是雨果,他们皆擅长重呈一个虚构却客观的“世界”,含着物理属性的世界。
这在鲁迅的小说里是看不到的,在中国旧小说、旧戏曲乃至世说那样的笔记、史记那样的“史书”,都是看不到的。《红楼梦》是中国最杰出的小说,大观园是最精彩的舞台,然而根据小说提供的信息,没有人能在物理上重呈大观园的面貌——有人做过这事情,专门写了书,结果复原出来的大观园,居然没有成片的水面,根本不是中国园林所可能出现的面貌。曹雪芹跟几乎所有中国人一样,对客观世界的物理机制不感兴趣。大观园是个舞台,却似京昆戏剧的精神舞台,空荡荡一桌二椅,甚至只一块红氍毹,全凭观者幻想(是illusion,不是想象imagination,后者是建立在物理机制上的),就什么都有了。这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并无不同。
中国人的世界观,全在主观的精神世界(是moral,不是esprit或idée,后者是作为躯壳corps或物质matière的对立面,moral是作为physique的对立面)。所谓天人合一,所谓心物交融,均缘于这主观精神世界对客观物理世界的遮蔽:既将物理的“天地”遮蔽了, “天地”就成了“人”的延伸,精神世界统治一切,除此之外全属无谓,圣人六合之外无论么……这种哲学表现出来,就是所谓人对自然的融入云云。无论现在有些人把天人合一装扮得多么美妙,须知只有人和自然(nature)的对立,才会有人认识自然的事业,才会有重呈的艺术,才会有感性知识和理性知识的丰富,才会有科学的诞生和发展,才会有技术的进步。而天人合一的所谓“交融”,就是对客观无能无为的阿Q的精神胜利法。
中国的艺文,一切皆依违于主观的抒发,也就是毛诗大序那几句“……之不足,而……之……之……之”。既是将抒发当作文化的大事业,对客观的物理世界便没有兴趣。它只求适应,随势流转,从不曾想要理解这“势”。中国人所谓“文”所谓“理”,都是流转或错杂的线条,这在中国人的认识论里,已是人类知性的极限了,人对文或理,只有适应的义务,并无进一步考究解析的权利;西人reason/raison,却是来源于ratio,意为数数、计算,便带有普遍的基本元——“一份”的意思。
故基于“文理”的中国的艺文,表现出来,总是流动可爱的面貌。所谓行云流水,所谓屋漏痕,所谓灵动(不是运动,运动是机械的),都是中国人欣赏的对象。一切物理的机制,在中国人看来是不美的,不艺术的,没文化的。艺文乃至一切制度学问,要达到的目标就是心情的安宁,从来不求事理的明晰。中国人讲心安理得,主观上心安,则理自然得焉,换句话说,客观上的物理,管它呢!重要的是心情。故心安理得这句话,是这抒发的艺文观,亦即精神胜利法的产物之一的绝好注脚——换了欧洲人,大约要讲“理得心安”:得了客观的理,心情才安。
心安理得,理得心安,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乃由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决定,也决定了中国人和欧洲人交锋之际的胜负。中国人既将抒情作为世上顶崇高的事业,将文章的世界或者说“人文”的世界当作世界本身,在同欧洲人打交道时,便显得颟顸无知、昧于事理。每每失败,却最擅长拿文字上的游戏,将世界颠倒过来,如孙悟空的筋斗,俯身就将现实的不愉快抛在十万八千里外了。当时跟英法签约,中外文本,中文本定要自称中国,称英法必英夷法夷,上海开埠,道台给人民的告示,亦必称夷。英法于“中国”一称,并无异议,反正这是你自称,但于“夷”的称呼,不免倍感受了侮辱,故多次与清朝交涉。清朝辩解说,这是中国话,就相当于英格丽书、法兰塞,你们甭多心。这样掩耳盗铃的辩解自然是无效的。可就为这些枝节的问题,清朝使出浑身解数,于实际的事务,却并不怎么理会。最近陈水扁终统废统的把戏,倒是得了清廷的真传。台湾人在这种地方,总是格外的中国,这是怎么去中国化都去不了的。中国人把溢于言表的爱憎之情,当作普天下第一等大事业,抒发了爱憎,便心安,便理得,便太平了。用现在的话,感觉、心情最重要,一个字,爽!
故而如blog这类东西,到了中国,就变了质。blog本是信息技术爱好者或专业者的工具,用以交流信息技术和心得。然后逐渐不局限于信息技术,成为个人以自己的方式编排、提供各类信息的传媒空间。因而它是日志,而不是私人日记,它是载物的传媒,不是赋比兴的歌咏。直到现在,blog在西方依然是这个功能为主流。可是到了中国,blog几乎立即就成了闲言碎语胡思乱想的排泄孔,今天喝了碗鸡蛋汤,明天吃了回西点,都是blog发兴的由头 ——中国这“兴”的文学,真是最拆烂污也最让人适宜最有美感的东西,拆烂污当然适宜,适宜了自然就美了!北方人常说:这家伙美着呢!或者:你别臭美了! “美”就是“心情爽”的缩写形式,跟洋人的beauté完全不是一回事。见什么都可以咏一番,说好的叫一唱三叹,说坏的就是无病呻吟,若问究竟想说什么,回答一定是不想说什么,就是想说呗。太祖所谓鸣放,正合乎中国人这样的性格。他们说话不是因为发现什么、要传播什么,他们只想叫,想发声音。诗言志,歌永言。对客观世界,对客观效果,就是不感兴趣。今日的华文blog,就是三十年前的大字报。这里头,究竟说的是如何的内容,那是无所谓的,甚至是免不了要趋同的,所谓零零碎碎话相似,碎碎零零人不同,无非话语言辞的重复。又看网上华文媒体,总是情滥而事少,且错误极多。或者碎事不少,却净是些花边,现在叫八卦。即便就这点破事,也是一抄再抄,一转再转,哪怕以讹传讹,错了也没人追究。爽就行,心情最要紧。葛兰内总结道:中国人根本没有我们意义上的知识。最近全法博士生联谊会上一位法国大妈说:“中国人对科学的理解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把科学看成是客观世界的知识,而中国人所谓的科学,其实意味着达成共识。”这些话放在数年前,我定认为它是偏见(当场也有同学生气地反驳)。然而现在我百分之百地服膺。中国人向来少有知识的进步,因他汪洋恣肆的心情淹没了一切,因他抒发的欲望浇灭了求知的兴趣。
又见法国人嘲笑中国人,说中国人的旅游照片集,就是他们个人的形象集锦,每到一地,都要用自己的光辉形象将周遭的风景遮掩。谁若单拍风景,反成奇怪的人物了。这话说得有点过,却也是事实。中国人的确爱用自己遮蔽客观的世界。说得好听点,管这叫“融入”,但其实就是遮蔽。融进去就无所谓客观了,无所谓物理了,无所谓自然了。融进去,周遭就是你了,不是他了。可他并不融入你,他还是自在的,却被你的“融入”放逐了、遮蔽了。故有人指出,中国人的山水文化,同自然无涉,中国人对自然(nature)不感兴趣。摩崖石刻便是证据。这种“艺术形式”跟中国城市乃至世界一切华人区招摇满目的大标语、大招牌,原是一回事。
故现在看阿Q,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所谓精神(moral)胜利法,正关涉到所有中国人的“根性”。是优是劣且慢判断,但的确是中国文化的基础。中国的文化,中国的艺术,均建立在无限扩张的moral的世界上,均建立在放逐物理机制的基础上。拿阿Q这小说本身来说,也是脚踩西瓜皮的灵感之作,并无所谓物理上的conception设计,同西洋小说迥异其趣。它如前面所说,是个绣像作品,又是世说的延长,它不曾着想于空间和物质以及机制的重呈,它的线条那样简洁流畅,又那么机会主义。恰恰这小说的主人公,又是流转跌宕翻筋斗的集大成者,这就更为阿Q的阅读添加了兴味。阿Q风闻革命党进城,思想转向革命那一段,真是传神之至。鲁迅之后,大概只有马三立能那么淋漓尽致地呈递中国人的性格吧!
这样的性格,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精神(moral)统治一切的特点,从历史上看,是我们祖先试错的选择。欧西分裂人和自然,令两者对立,所以有求知的欲望,有关于自然的兴趣,有科学,有技术,有发达的思维,有强大的物质力量。但这弊端在于斗争过烈,缺乏通融,甚至引起精神分裂。中国的荀韩之道,庶几近之,却导致了暴秦。其借鉴教训,令中国人再不务于“事功”,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乃至人间和谐,总之一团糨糊,社会治理的成本因而大大降低,中国的王朝政治万世统系也得以每每逢凶化吉。即便政治系统全面崩溃,文化认同却还得以延续。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危机,是蒙元吞并中国,且蒙古人色目人根本不为中国文化“同化”(这同女真以及满清大不相同),相反,中国的社会、文化、政治,几乎在一切层面,都实际上地蒙古化、色目化了。巫术、喇嘛教、回教甚至流氓文化甚嚣尘上,中国文化几乎完全灭绝,文人的思想都随之蒙昧。这影响一直持续到明代中叶才有所改观,直到清朝才基本消除。然而愣是靠着精神(moral)胜利法,中国人居然挺过来了:只要有颗中国心,换句话说,只要自己觉得是中国人,那么中国就存在,不管客观上发生什么变化。结果,吞并中国的蒙古,被中国人当作自己的朝代,中国文化也就“从未中断”了。
我们看三国水浒,那虽是明后期才写定,却是蒙元时期开始特别流行的说话题材,那里就充斥着精神胜利法的妙诀。譬如博望坡,诸葛亮用火攻打败夏侯惇,乍看是技术的胜利。然而说话的却并不着念于火攻的物理条件。既云新野力量微薄,那么如此之多足以歼灭十万曹兵的硫磺硝石哪里来?谁生产的?或者哪里收购来的?至于火攻的布置,又得分配多少兵力?新野兵不满千,如何安排得过来?……诚然这是讲故事,但我们的这类故事,都不是建立在物理的机制上,只着眼于抒发——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津津乐道就成,听了它解了气就成。后来所谓地雷战地道战打鬼子的故事,就是博望坡的转世投胎。大凡对客观的现实无能,便不能不求助于精神(moral)胜利。不然不如去死。然而大多数人是要活的。蒙元是中国文化最无能的时期,日本侵华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于这两时期,我们都造出无数解气的、毫无物理根据的抒情神话、“优胜纪略”,我们就活转来了。故中国人历经艰苦磨折,始终能保持自强不息的乐观精神,非阿Q精神而何?非精神胜利法而何?非遮蔽于物理世界的世界观而何?非抒情大事业的功劳而何?……人并不总能打顺风仗,人对客观世界并不总是有效的。文明也是如此。故精神胜利法原是基于人性的的普遍性质,各大文明均少不得自己特色的精神胜利法。但中国于是最优,出神入化,这却也毋庸争议。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谁能保证他总是有为?谁能保证他永不无能?天亡我楚,我奈天何?反之,对客观世界的观察愈益冷峻,便愈容易悲观,便愈受不了挫折:罗马亡了,一蹶不振——欧洲人承认灭亡的事实,就真的让一个文明灭亡了;中国人却无视灭亡的事实,便真的让死去的文明复活了。
然而这些特质,也使得我们的文明对客观世界“无效”。前些年我朝提出口号,大意谓中国文明要为世界文明做出贡献。可惜中国文明向来只对中国文明做出贡献,并不曾为世界文明做出贡献——四大发明的贡献,却不是中国人自己想得到的贡献……因为我们的文明沉浸在精神(moral)世界,遮蔽于客观的物理世界,同后者缺乏沟通,故我们的观念全被语文游戏压抑,我们的技术全是习惯的模仿。创造发明在中国是件稀罕事,科学在中国也是歪曲得不成样子。今日要讲对世界文明的贡献,那必是集中在思想、制度、科学和技术,而这四项均有赖于人和自然的对立关系,有赖于人对物理世界的探究。我们的文化,除却语文趣味、精神胜利法、天人合一的理想、心物交融的美感,却是一无所有的。这些文化特质,如上所述,用上国朝的谥法,对我们的存在是“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的,对世界文明,却是没法贡献的。这个文化的立脚点,就在于无限扩大自我,就在于放逐客观世界,是自恋自私的最高境界,那么叫他怎样贡献给他者呢?
我们固然可以不屑于贡献于世界,我们固然可以将这当作幌子,可是实惠点,我们不能不重视自身的利益和地位。中国现在号称世界工场。中国的工业始终停留在仿制水平。而一些关键的基础工业,至今依赖进口,精密机床、发动机,我们都造不出来。上面呼吁创新,可创新不是呼吁的产儿,更不是抒情的烂污。技术本身虽是形而下的事情,创新能力却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哲学。人和自然的对立,对客观物理世界的重呈,都是一切创新的源泉。现在挂在人嘴边有个词叫作“想象力”,可是这个词变成中文,就全然不是味道,几乎成了胡思乱想、投机取巧的代名词。想象力就是imagination,源自image;image本来的意思,是指圣像。什么耶稣啊,玛丽亚啊。这些“圣人”,并没有人见过,可为蛊惑大家,须将他们的形容重呈出来,这便是“image”。这image的重呈,跟中国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不一样,因基督教坚决排斥鬼怪,故为达到它的效果,必须基于现实世界的物理机制,不然画出来不能让人信。故文艺复兴以来image的发达,恰恰伴随着对客观世界物理机制的认知的深化,知识促进着“想象”,“想象” 造成创新。欧洲文明一日千里,统治今天的世界。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重要”,其所指的想象力,显然是指建立在物理机制基础上的 imagination,而绝不是胡思乱想投机取巧。如今这话却经常被我国人民援引,用来证明知识不必认真,关键在于“敢想”,也就是“人有多大胆”的年兄年弟吧……看来中国人从根子上拒绝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他从那里无法获取他抒情的美感,他觉得那是枯燥的事情。他自被一次次击败,也被迫接受了学知识的重要性,可他是不情愿的。故这些年日子好过了些,知识无用的说法就抬头了——重要的是感觉,是心情!
欧西人却从对客观世界物理机制的认知中建立了他的整个美学、科学和技术,让三者互相促进。举个例子,各文明都想象人能飞起来。欧洲人想象人飞起来,必安上一对翅膀。阿拉伯人想象飞起来,须坐上一方神奇的毯子。可中国人自庄周以来,连列子御风而行都嫌凭藉,故他们素来想象出的飞举之行,是说飞就飞,像现在武打片那样地,毫无道理地,就飞将起来了。吕纯阳飞升黄白之术,甚至孙行者筋斗云,都丝毫无涉于物理的机制。所以这所谓想象,并不是imagination,而是胡思乱想,精神胜利法,精神上是绝对自由的,绕过了一切物理的限制,也就不会发生任何实际的努力了。欧西人想象飞举,必于肩胛上生出双翅,扑腾扑腾,这才飞得起来——这是建立在对自然机制认识的基础上,虽说这认识未必确切,未必有效,却终有一天效验了的,他们创造了飞机。许多人为实现这带翅膀的想象物牺牲,但因这是真正的imagination,它建立在客观世界的物理机制基础上,他们的后人终于成功。若持飞升之术的精神胜利法,便决无可能创造出飞机了。故imagination本身,便是对客观世界物理机制的重呈,通过这重呈,新的东西便“设计”出来,进而或许能创造出来。中国的龙是多种动物的拼凑,大清国旗上的龙图案最能体现这一点。这类龙的图案,毫无骨骼机制的重呈,故不是imagination而只是illusion。固然能“想”,却不够“象”,亦即没有客观的依据,没有对客观世界的观察分析整合。欧洲的龙,因为要飞,便有翅膀,因为要行,便有腿脚……且各个器官之间,皆有血肉机制的联系,这是客观世界里诸种动物的重呈,更是对动物骨骼皮肉普遍机制的重呈,这才是 imagination,因而这也就是创造,等于说,人创造出一种新的动物,虽然因技术条件的限制,暂时不会动……
中国的龙好看还是欧洲的龙好看,或许中国的龙更好看,可好看没用,那是个人的、无效的。精神胜利法的抒情美学,物理机制的求知美学,原说不上谁更美——美不美是个无聊的议题,关键在于谁有效,谁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抒情美学造不出东西,求知美学造得出东西,两者相遇,后者胜,前者惨败。这是事实。康有为游欧洲,最喜意大利,因为意大利美术发达。康圣人本能地觉察,那种求真的美术,乃是西方强大的根源。故他本人虽浸淫在书画篆刻,涵养极深,却断然提出我国绘画必须“变法”。梁启超亦说达芬奇是欧洲艺术和科学的太祖高皇帝,欧洲文明的进步,全发轫于美术的发达。陈独秀于书画造诣也非常人所比,却断然提出美术革命,要将国画打倒。这些人的确是时代的先觉者,除却态度过激,其目光的敏锐,今人是不能不佩服的。
只是当时的中国,已无机会好好学习这重呈的艺术,无机会好好实践它了。西方文学美术思潮一变再变,令我目不暇给。我们尚未建立人和自然的对立,尚未好好的重呈自然,便手忙脚乱地接受精神的分裂对立,去学些新奇的玩意儿了。这也是不得不然的。可是这样弄出来的东西,多是夹生的。可话又说回来,那种学欧洲“古典”的,又何尝不是夹生的呢?拿小说来说,中国现代作家还得数鲁迅可看,因他索性与欧洲的重呈观无关,他纯然是中国流动的美学。而同时不少趋新分子,却也尽力重呈出物理的机制,仿佛有层次有空间,毕竟不着肉,只是月份牌的“洋画” 吧,低级趣味而已。只要不从哲学上肃清天人合一的观念,就无法获致重呈的理想,无法获致科学的建立,无法获致技术的创新。然而若肃清这种哲学,中国人怕就不再是中国人了,况这实在是没有可能的吧。看充塞在华文blog的闲言碎语无病呻吟,看中国人民的旅游影集,甚至看对岸去中国化的陈总统的文字游戏,中国人不永远是中国人么?即以我这篇文字,又何尝不是兴之所至,流转无度的么?这若以法国学校论文的标准,断断乎是要不及格的了。况且,天人合一的精神胜利法,舞文弄墨的语文游戏,让我们的文明百折不挠万世长存,虽然客观上经常不大爽,主观上却爽了三千年了。试问欧西人再过两千五百年还爽么?……已夫已夫,幸甚至哉!够本儿也矣!
samedi 5 avril 2008
[2006.5.4]阿Q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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