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edi 5 avril 2008

[2007.4.29]灭点

王三表那里看到的测试:

http://www.ddhealth.cn/dotest.aspx

本人:
你将于公元2075年12月4日去世,终年99岁!

这个测试引起了王三表的三进制终极联想

我也联想联想。

公元2075年,据说我死在那一年,那一年世界会成什么样呢?

这有点类似小时候的“二零零零年问题”。小学时候老是被引导或者说被要求想象2000年如何如何,《少年科学》上编谎话骗孩子,也总逃不出做梦梦见2000年一类的套数。直到90年代,贫乏懒惰的修辞仍然使人觉得2000年是光明未来的代名词。

现在,这个作为我童年时光明未来代名词的年份早成了过去,我所历的人世的变化、我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若能据着八九十年代的地位观之,现在无疑光明得一塌糊涂。可惜人只能立足现在观察过去——那就是历史学——却不能据着过去来观察现在。因而人实实在在经历着的现在,总不那么光明,光明总在前头。

去年我曾用文言文翻译若斯潘关于CPE事件的讨右檄文,就是开这样一个玩笑:假如一个清朝人,跑到2006年的法国读报纸,一颗清朝的脑袋会把当代政客的言论再现成如何的口吻、如何的色彩?……我将译文发给在上海的那个法国朋友,他回信说:“太可笑了,之乎者也的若斯潘。我向您强烈推荐法国的喜剧,我在上海,最想念的就是法国的喜剧……”我有同感。我在巴黎,时常想念的是相声滑稽——好在现在不用想念,都在硬盘上呆着呢。

向来幽默的手段之一,便是故意扭曲、蹂躏时空关系,从而造成荒唐滑稽的局面。这并非无理取闹。在这样的过程里,人们可以反过来照见一般正常思维图景的机制——这些思维图景人们习以为常,以致习焉不察,因习焉不察,便常常在真实生活中将它们轻易地破坏,造出非但荒唐滑稽,而且恶劣祸害的局面。现在王三表那路人马,对此荒唐的祸害,只能无奈地称为“行为艺术”,正以那些祸害者做的都是相声、滑稽、喜剧里的荒唐事。让荒唐事在相声、滑稽、喜剧里上演,那是艺术,在真实生活里上演,那就是“行为艺术”。前者是智慧的反思,后者是不健全的蠢动。唯有智慧的反思,能减少蠢动的几率。偏偏现在真实的中国,蠢动的人认认真真地扭曲、蹂躏着时空关系,遂行着最恶劣的“行为艺术”。

不过这里有个问题:让若斯潘用清朝人的口吻作文,法国人看了滑稽——可是如果让穆尼埃用清朝人口吻作文呢?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法语跟现代法语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换句话说,穆尼埃的口吻和若斯潘的口吻差别不会很大;可清朝中国人的文字和现代中文却有很大的断层。假如就在大革命的当初,一个清朝人之乎者也地即时翻译了《人权宣言》,那是否滑稽呢?

这问题症结在于,现代中文和现代法语之间拥有共时性,清代中文和现代中文之间有历时性,但清代中文和现代法语(十七世纪黎世留大主教时代以下)却不具备共时性。虽说耶稣会传教士早就和清朝交往,但两种语言文字之间的交流到底还是稀少的。共时的前提是双方拥有密切交往的经历。犹如两家世交,第一代为世兄世弟,第二代以下仍然维持交往,那么无论后代年龄大小如何,兄弟叔侄的辈分总能论得清。假如两家从无往来,那么只能当即假定某种辈分关系(譬如按兄弟论),上推固然也可以论出各自祖先之间的辈分关系,却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共时性的判断正类似于世交的辈分识别。譬如16世纪的法国、西班牙、英国,自然是共时的对象,可16世纪的法国和明朝,就谈不上共时。一样的道理,春秋时代和希腊城邦时代,东汉和罗马帝国,也谈不上共时。这些例子的双方,处在各自的时间维度里,分隔在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世界里。90年代在中国流行的斯塔夫利亚诺斯的《全球通史》,1500 年前的部分力图用全球观点描述古代历史,未免削足适履。

去年夏天在上海还见到一本书,比较中国和西洋绘画,一幅中国画夹一幅西洋画,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这他妈也算书?钱钟书同学早在八十年代就告诫过:现在中西比较就是为证明鸡不是鸭,鸭不是鸡,可这一点谁都知道,要你来比较什么?招啊,谁能证明鸡叼着鸭子鸭子叼着鸡那才牛呢。历史对象的比较(不是永恒对象,像世界观、生死观、思维方式之类的),要么是共时比较,要么是历时比较,总须有共同的时空关系,才谈得上比较,比较共时条件下的不同,或者比较同一空间里历时的变化。历史上的中国和西方,分处几乎完全不相干的时空,可比较的对象不是没有,却注定是很少的。

共时的观念产生于西方抽象分析的思维方式,西方人将历史对象的时代性抽出来,形成纯净的维度。共时的现实也是来自西方,因西方文明对全球的整合,因无往不胜的资本主义的扩张,给全人类带来随着时代维度日新月异的现实。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那么一帆风顺。譬如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和西方,很难说是真正共时的,因为那时中国基本是封闭的,自成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后来人习惯用“落后”这样的字眼形容那时中国的状态,这不确切,这样的措辞暗示着当时的中国和西方处在同一个时空,仿佛在共同的跑道上同时奔跑着,只是位置落在了后头。其实当时的历史事实显示,并不存在这样的时空关系,中国压根没想进入和西方共同的跑道,压根就是在跑道外折腾——也许是想建设自己的跑道?可自己跟自己赛跑图个啥呢?——谈不上与之赛跑,更谈不上什么落后。只是后来到底进了跑道,才事后诸葛亮地把之前在跑道外的瞎折腾说成“落后”,为的只是避免被历史过于辛辣地嘲笑。

无论如何,时代的雨露泽及中国,而且一天比一天浸润了。虽有倒行逆施的蠢动,早晚是要弭平的。资本主义的威力无可匹敌,涤荡一切静止、封闭的怪异时空。自清末以来,中国与世界共时已成趋势,而自我童年以来,与世界共时的趋势再也无法阻挠。因有共时的现实,自然产生对时代的思考和憧憬,“2000年”才得以在我的童年成为一个标志性年份,一个代表光明未来的年份,一个问题:在2000年的共同的时间坐标上,设想你我他如何,学校如何,中国如何,世界各地如何……要知道1680年的清朝人,绝对不会想念1700年,这样的问题不会在那时人的头脑里提出—— 中国向来没有一以贯之的纪元,每个年号纪元都面临着随时终结的可能,在康熙十九年没有理由去憧憬康熙三十九年,谁敢在那会儿说康熙有没有三十九年呢?要之,中国古人的思维领域是非常局促的。普遍的时代的观念、共时关系的识别,都是西方文明的产物,哪怕我们童年很普通、很老生常谈的某些想法,都大大超越了我们祖先的思维领域,因为我们多少喝了西方的奶。

现在,“二零零零年”已是历史。那个年份与我早已断裂,跟我形成了时间的纵深。我好像身处凡尔赛的镜廊,身处催人一股脑往前驱的凡尔赛大林园,左顾右盼其乐无穷,而驱使我兴致勃勃朝前走的,是前方遥远的透视灭点(图1、2、3、4),让我兴味无穷的,是前方遥远的透视灭点(图1234),让我兴味无穷的,是身后遥远的透视灭点(图12)。我曾数度走到凡尔赛大水渠最西端寥廓的广场,每次到那里,总觉像孙猴子跟如来打赌,一个筋斗飞到他所认为的“天边”,因而却步不前——其实前方还有一带丛林,然而灭点迷失在丛林里,便觉得仿佛到了头(图12345678910),回头再看凡尔赛宫,只呈孑然短促的一横(图123),那便是我折返(图1234)方向的灭点了。当然几何意义上的灭点是永远不可能到达的。不过人可以给灭点安排一个象征物(譬如那广场),用以标示,用以动人。灭点,包括它的象征物,是动力,是能让人兴味盎然地观察形形色色对象的美的元素,是纵深辽阔的历史感的源泉,是勾人孜孜不倦走下去的彼岸。顺便说一句,中国建筑园林(包括近现代“西化”作品的大多数)向来缺少透视灭点的突出,这与中国历史的“静止”、中国思维缺少时代感和彼岸动力的情形都是一致的。

在我的小时候,二零零零年是所有人所隶属的时代的灭点象征物,现在,它成了我身后历史的一段纵深标志。至于二零七五年十二月四日,是今天算出来的我个人的灭点象征物——那一年怎么样?走过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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