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edi 5 avril 2008

[2007.2.2]中国没有俾斯麦

近来“中-华-民-国-在-台-湾”的李前总统的一番言论,引起了岛子的震动,中国的“注意”,以及舆论的骚动。

很奇怪,有什么可震动、骚动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聊的议题呢?——譬如最近又有人提出“黄帝纪年”……原因很简单,华人没文化,哪里的华人都没文化,而且隐隐感受到了自己没文化,就神经过敏起来。

文化在中国,在华人世界,向来是稀薄的。中国文化只关心人和人,只晓得恩仇爱恨,不晓得人应当对自然做什么,不晓得世界上有太多对象既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却尤其值得好好观赏、细细认识。故尔中国文化是稀薄的,无力的,贫瘠的。

撒切尔夫人说,中国不会成为超级大国,“因为中国没有那种可用来推进自己的权力,而削弱我们西方国家的具有国际传染性的学说。今天中国出口的是电视机而不是思想观念。”华人别不服气,事实就是如此。将来是不是还这样难说,反正靠孔子、靠诸子是不可能改变这局面的。“具有国际传染性的学说”,是将眼光投射到事物本身的学说,是以自然属性为基准的学说,因而也就是普适的、具有国际传染性的学说。而中国文化素来所想的,却是如何区别于他者,如何制造差异、维护差异。

在人际关系上,这种理念体现在伦理秩序,体现在长幼尊卑,体现在“人上人”的人生目标。在国际关系上,这种理念体现为朝贡体制,现在没人朝贡中国了,那么就寻求“中国特色”——这无非是迫于形势退而求其次。中国人真正希望的大概还是朝贡体制:我中国特色最优越,汝等皆为蛮夷,汝等也不必尽学我中国——汝本丑类,天朝体制学得过来么?(这话的潜台词是,让你也学会了天朝这套,还怎么体现天朝和四夷的尊卑差别呢?)只要有这向化归顺的诚心便是了。——当年乾隆爷爷对玛嘎尔尼就是这样体贴抚慰的。

于是差异学说注定不可能走向世界。中国人骨子里根本不承认有个人类的“世界” 么。顶多中国人自说自话,人家不来干涉中国人也就罢了。中国人若想将这套包装成“和谐”推向世界,定然寸步难行。“和谐世界”么,这意思就是跟一家老小坐在那儿拍全家福似的:爷爷奶奶居中,子孙妯娌绕膝,爷爷永远是爷爷,孙子永远是孙子,各有各的位置,不可逾越,然后大家做出一副副灿烂的笑容:和谐啦,和谐啦~~~最希望这种和谐的当然是爷爷,子孙妯娌也就是哄老家伙开心罢了。中国一直自命为“爷爷”,也就是盼着全世界当他的儿孙妯娌,围着他,哄着他,如此而已。可这年头还有谁给你中国装孙子呢?

当不上“爷爷”,就只好“特色”起来。“特色和谐”还是包含着维护差异的意思,必然导致相对主义的诡辩。根据这种所谓“特色”、“和谐”的诡辩逻辑,任何他者都很容易对中国表示冷漠:既然你可以“中国特色”,我自然可以“外国特色”,我何必接受你那套呢?你那套对我却有何价值呢?我可以跟你和谐,可我没必要接受你那套……因而中国特色的中国文化自身的悖论,注定了中国文化不具备国际传染性。世界上除了中国人,没有一个人群可能接受中国文化。而这种现状又不能使中国人开心:为啥他们不服“我”呢?为啥“我”还不超级呢?为啥全世界都服欧西呢?……可居然连“我”都欧西了,“我”上哪儿去了呢?“我”上厕所了?……

历史上,中华天朝就是大文明中最没有文化竞争力的。它只能向朝鲜、日本、越南(北部)那些地方传染,那些地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没有第二个大文明同中国文明竞争。然而但凡遇上和第二个大文明交锋,中国文明向来是一败涂地。

印度支那半岛、缅甸、吐蕃处在中国文明和印度文明相遇的十字路口,显然,印度文明占绝对上风。马来半岛、南洋群岛则是伊斯兰文明压倒中国——中国人在那里生再多孩子也没用。丝绸之路上,当然更是西风压倒东风。

其实不用看这些大文明重叠地带,就看中国本土,当年胡僧一来,佛教风行。甚至连汉语的四声反切都是照着梵语语调规则、声明之学制定,汉语的语音系统因此发生重大转变。至于梵语的词汇、概念,什么“世界”、“未来”、“一切”、“平等”、“劫难”之类,更是长期被中国人挂在嘴边。印度文化对中国的影响之巨,已经不能只用“影响”来形容了。有人说这是文化交流,那是自我解嘲。其实那是文化“单流”,是单向的传染,在思想观念的层面,完全是印度传给中国,中国根本没东西好传给印度。无论儒墨道法的思想,都天然不具备“国际传染性”,因为那些都不是关于世界的普遍学说,而是小家子气的、自己跟自己扭扭捏捏的“六合之内”的学说。

后来蒙元时代,奄有亚洲的忽必烈曾在色目文化、吐蕃文化和中国文化之间作过抉择,首先就把中国文化排斥了,忽必烈坦承他实在不明白儒家学说到底要告诉人什么。中国文化的思想观念对于非中国人来说毫无意义,相反其他大文明的文化对中国人总是有实际的吸引力。蒙元时代,色目文化、吐蕃文化在中国所向披靡,中国文化又一次根本无力抗衡,不声不响也就接受了。流风余韵波及明朝中叶。

事实就是这样,中国文明向来是欧亚文明带中的低气压区域。所谓包容力,所谓同化力,这又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包容力、同化力根本不是力,而是中国作为文明低气压带的结果。只要打开阀门,遇上高气压的文明,就难免要被灌注的,这就是所谓包容。这种灌注历史上次数不多,这是因为中国地理位置偏僻隔绝,阀门难得打开。当阀门闭上,内部也就又回归死寂,这就是所谓同化。

其实,真正的包容力,必须体现为主动地去考察异质文化,以主体的身份吸纳异质文化,而不是稀里糊涂地被动地受影响。中国历史上外来文化的风行恰恰都是后一种情况。真正的同化力,必须体现为在本土以外同化他者,像当年亚历山大帝国将欧亚非广大地区希腊化那样,像罗马一个小城将整个地中海黑海罗马化一样。中国从来没做到过这一点。华人在外,早晚是被当地同化,从来做不到同化当地。东南亚是最好的例子。科拉松·阿基诺夫人就是福建裔。至于汉唐的西域,更是佛教文明同化中国的咽喉路径,这情形前面已经说过了,后来则伊斯兰化,总之在左宗棠建省之前,那里从来没有被成功地中国化过。中国人总是被包容,而不是包容人,总是被同化,而不是同化人。也正是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包容、被同化,中国才有现在这个头了——可惜还是虚胖,没力气。

在古代,中国人自以为最牛的时候,中国人从来没能在本土外实行中国化,而近代以来,遇到的净是周边国家的“去中国化”。日本、越南、朝鲜,这三个由于历史、地理原因不小心“被中国化”了的国家,当遇到西方文明时,都先后地或主动或被动地“去中国化”了。中国人里多有特别看不惯这几个国家的,骨子里便是恨这些鼠辈另择高门。然而根子还在中国文化自身,它缺乏被非中国人接受的可能。

不宁唯是。连中国人自己都去中国化了。因为遇上了普适的现代文明。中国文化本来抵抗力就差,现在更不堪一击。而且现在还不好一厢情愿地相信是自己同化了他者——教育的发展、媒体的发达,已经有意无意地把事实摆得很明显,是他者同化了中国,而不是中国同化了他者。

现在这同化还不彻底。中国文化传统固有的制造差异、维护差异,以及谋求人上人、优越性的哲学依然支配着中国人。许多人不甘中国淹没在世界里,许多人对世界对中国的漠视感到意外和失望。于是有近代文化民族主义,有民族文化的编造,直到汉服闹剧、故宫星巴克事件。这些都是一个形成中的民族的青春期焦虑症状,也属正常。

可这青春期的民族还遇到一件更让人焦虑的事情。由于历史的原因,他自认的一部分成员,在那个岛子上的居民,决定在认同层面彻底地去中国化了。这就是所谓台-独。对中国人来说,这可能是近代以来最能动摇天朝幻影的事件。日本人去中国化,行,小日本不学好,玩你自己的去。朝鲜越南去中国化,去吧去吧,棒子崽子,本来就不待见你。可现在岛子上的嫡派中国人居然也不愿意做中国人了。当年老蒋“汉贼不两立”、“反攻复国”的时候,中国人心底里觉得挺美的,因为这意味着“中国”的九鼎是值得争抢的,并且目前攥在自己这边……可现在那边娇嗔道: “哼!不跟你抢了,谁稀罕啊?”中国人反失落了。这意味着中原九鼎成了破锅,成了马志明家的“五器”,彻底丧失了魅力,那边的英雄狗熊不再为之竞折腰了 ——中国文化所讲的,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中国天下第一。连阿Q都最在乎“第一”。现在你自己的成员不稀罕这“第一”了,中国的天朝幻影彻底破灭了。

其实台-独是有充分理由的,如果从现代主权国家的定义来考察的话。可惜大多数中国人不懂得现代主权民族国家的定义,中国人的爱国主义不是建立在现代民族国家的定义上的,而是建立在自相矛盾的文化民族主义上的。这文化民族主义的背后,还是天朝帝国主义的阴影,还是制造差异、以区别人我尊卑为终极关怀的传统哲学。所以每次见着台-湾不归顺,心里就不舒服——或者反过来,有些混人自作多情地希望台-湾来统一中国……政府神经过敏的做法更为无聊,跑到哪儿都要求该国就台-湾问题表态,这已经成了世界各国最莫名其妙的事情。当然再莫名其妙,人家也拎清,无非顺水人情,乐得奉送,台底下却不知从中国那里得了多少实惠。就为买这虚名,中国抛金子砸银子,全都充实了人家的腰包。这还不算,等于送人一张牌,遂为万国所趁,时时被人牵着鼻子走。就为一个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岛子,花这样的大的代价,所得的却还只是虚名,实在不知道这样做是为达到怎样的战略目标。其实说白了,就是中国意识到自己不具备吸引“同胞”的魅力了,心虚了,只能靠声嘶力竭维持“中国”的幻象了——这幻象若彻底破灭,便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凝结“同胞”的文化资源了。

李前总统的言论,什么特殊的国与国,什么出埃及,什么中国很难定义,什么外来政权,等等,都是在理的。尤其是“特殊的国与国”,“特殊”两字已经给足中国人面子。可惜中国人给脸不要脸,没文化么。于是阿-扁索性“一边一国”了,甭 “特殊”了。马主席也说过,你既反对台独,就当承认中-华-民-国,你既不承认中-华-民-国,那只能把维护中-华-民-国的泛蓝也逼反了。看来这也是早晚的事情。泛蓝还是反了的好,何必扭扭捏捏藕断丝连,乱了自己的方寸。最见不得马-英-九之流冒充中国人,标榜什么“正体字”之类。当然在台-湾问题上,最乱方寸的是中国。岛子上虽然也乱,多少还有明白人。李说台-独是假议题,就是这个意思:台-湾已经独-立了,何必再追求独-立。滑稽的是许多媒体居然读不懂这话,于是震惊,于是疑惑。弱智。

今天中国反台-独,若出以战略利益的考虑,尚有可议之处——毕竟台-湾-岛是直接面向太平洋的要冲,中国若能占有,颇为诱人。问题在于代价。因为这就是赤裸裸的军事扩张逻辑,若动起手来,没有第二个国家会承认这种做法的正当性,没有第二个国家会把这看成中国所声称的“收复”。这就是侵略。要得逞的话,代价将极高。至于拿什么血浓于水、文化情感说事,那都是肉麻当有趣,自作多情,绍兴戏的虚情假意。这套东西你自己信,是你蠢,你自己不信拿来当幌子,台-湾-人也不上当。都什么年月了还来这套,恶心死了。

其实,中国与台-湾,犹如当年的普鲁士和奥地利。当普鲁士“崛起”之际,俾斯麦这样的德意志民族主义者,居然放弃“统一”奥地利的机会,将老牌德意志首领奥地利(含捷克)排除出德意志范畴,真是最具政治远见的。柏林和维也纳之间,从此成为“特殊的国与国”,不久普鲁士打败法国,一个崭新的、不包含奥地利捷克的德意志在欧洲站起来了。若俾斯麦也像现在中国人那样肉麻地“血浓于水”,去谋求完成德意志文化疆域的政治大一统,反而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普鲁士不是没有能力兼并奥地利,却付不起背上奥地利六百年老店遗产包袱的代价,对付不了那些哈布斯堡王朝的死忠分子,弥合不了德意志民族内部的创伤,更无以应对英法俄列强的环伺。于是,俾斯麦在把维也纳教训服帖之后,果断地下令停止进军维也纳,保存哈布斯堡王朝,保存奥地利,唯一的要求是奥地利放弃对德意志的领导权,放弃作为德意志一邦的身份,作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将得到柏林的特殊亲善。俾斯麦的做法,在现在中国人看来,简直就是制造奥独、支持奥独,真是德意志的罪人。然而事实证明,柏林的奥独政策是正确的。1871-1914年之间,第二帝国突飞猛进,将英法狠狠地摔倒屁股后面去了——至于奥地利,自个儿去建设奥匈帝国吧。至于后来第二帝国的失败,也正是背离了俾斯麦的忠告:不要四面出击、两线作战。

在粘粘糊糊、血浓于水的“人情味”的中国文化氛围里,出不了俾斯麦。或许李前总统是华人世界的俾斯麦,却不是中国的俾斯麦——李先生去中国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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