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edi 5 avril 2008

[2007.4.4]充满兴趣地走路

我不是摄影迷,但自从有了数码照相机,我经常拍照。拍照是我观察世界的手段。

春天到了,巴黎人和在巴黎的人都出动了。再要拍纯净的建筑就不易。况且太阳日渐爬高,空气日渐湿润,冬日因干燥而碧蓝的天难得一见,除了落日斜照时天穹的东面和东北面。空气不透明,天不蓝,拍出来的建筑城市景观总嫌不精神。更兼白天多数时候日照太强,光圈不得不收缩,高倍长焦状态下成像质量大减——大口径高倍变焦、超短快门?玩不起啊。

这时节拍人却也不错。这10倍变焦相机,玩短平快打游击打狙击打伏击打闪击正合适:生龙活虎的人(图123456789101112),自由自在的人(图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舒展适宜的人(图12345),浓情密意的人(图123456789),侃侃而谈的人(图123456789),庄严静穆的人(图1234567891011),清奇古怪的人(图123456)……成像质量却在其次了。

前天在圣·路易岛,我正要用长焦拍摄防汛墙边一个扶梯,却有三个女同志(这两天看1983年春节晚会,“同志”长“同志”短的,有趣极了)闯进我的镜头——这是常事。我照常耐心等待。我离扶梯很远,看不清她们的面容,更听不见她们的说话。只见她们唧唧哝哝个不停,在楼梯口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接着一个挨一个,双手扶着两边的扶手,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唯恐失足,这架势不像走在公共设施的扶梯上,简直是踟蹰在华山的绝壁上。啊!我的女同胞!中国人!我立马意识到遇见同胞了。因她们特别的谨慎,耽误了我好久。不耐烦之间,我拍下了她们在扶梯上扭捏的倩影。(图)

她们结束了她们的扶梯历险记,走近我的时候,唧唧哝哝的普通话飘进我的耳朵,我的直觉也就证实了。

这样的扶梯,虽说略为陡峻了些,到底不出正常范围。这三位女同志的身材,不说娇小玲珑,也算短小精悍,反正不是胖子——胖子下这样的扶梯确有困难;这三位女同志的年龄,不说二八青春,怎么也过不去二十五,反正不是七老八十——七老八十的果然要当心点。可这三位如何这般扭捏?如何这般蠢拙?固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猥琐扭捏,可为什么万一而有之的猥琐扭捏的人,便准是中国人?

我在上海的马路上拍照,在北京的景点里拍照,这样的身影是我最大的麻烦——我不忍将这些人摄入镜头,却又很难避免。我曾经特意在中午人最少的时候去拍颐和园排云殿两侧的爬山廊,即便如此,也足足盘桓了一个多小时,只为等待那些在并不陡峻的爬山廊里磨磨蹭蹭唯恐跌跤的人。

本来无论城市景观还是名胜古迹,有人影点缀,却也不坏的。可那些晃来晃去的人影,一个个拖沓着粘滞的步伐,松垮着慵懒的腰身。他们的手臂似乎不受神经系统的支配,只是随着步行时躯干的振动周期自发地晃着,像安在肩膀上的两棵死物。他们的脑袋总是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头颅的某个侧面嵌着两颗对一切熟视无睹的倦惰的眼睛。他们的走路简直是苦役下的怠工,他们唯恐多耗费一点气力。设若是爬台阶、爬扶梯,那更是如上刑一样痛苦的事情了。去年夏天在徐家汇、南京路、外滩拍照,满街的行人,走得是那么不情愿,那么粘皮带骨,那么死气沉沉,仿佛披枷戴锁,更如行尸走肉。幸而仅有的几个在广场喷泉嬉闹的小孩用他们活跃的身影提醒我,我当真是走在活人的世界。

看到那毫无生气的身影,我总想到一个令人不快的老词儿:东亚病夫。中国人的体质,固然还不算好,但至少不是抽大烟、裹小脚时代那样孱弱了。中国人的食物越来越丰富,中国人的营养越来越完善。我所见的满街满园,到处是肉体上健康甚至强壮的男人或女人。可依然不脱病态。似乎有了强健的肉体,还不等于有了强健的体魄。

体魄这个中文词,我喜欢——肉体和魂魄。太祖年少时有一句好话,“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用的便是“体魄”,而不是“身体”、“肉体”。用现在分析的语言讲,体魄便是人的主体意志支配自己身体的意识和能力。

人的身体,本自有许多运动不受意识支配——譬如胃肠的蠕动,心脏的跳动,它们的运动只受低端神经系统的支配,大脑意识很难对它们直接下达命令,更无论意志的支配。但有些动作有可能受大脑意识甚至主体意志控制。譬如发声。没有受过训练的人,说话发声一任自发,他们的语音、声乐形象,全凭所处环境影响,全凭下意识模仿,对他们来说,发声是不可控制的运动,略似心脏的跳动。但受过训练的人,却可以有意识地操纵声带、控制口型、结合呼吸,发出理想的声音——对他们来说,发声不再是天人合一无意识的简单动作(act),而是意志支配下被对象化了的(objectified),成了复杂行为(action)。

至于外部躯干和四肢的动作,相对而言是最容易受主体意志控制的——当然专业的肢体表演和运动,像舞蹈、体育专业之类,那提高了控制肢体的难度,不是人人都能胜任。但至少一个正常的人,只要愿意,都能做到用主体意志去要求、控制一些日常的简单动作,将动作升华成行为。而长期的培养训练,又使人习以为常,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一样。譬如用筷子夹菜,小孩最初往往夹起菜来就伸长脖子用嘴去凑筷子——这是非常自发的动作。这时父母就会教育,应当用筷子把菜送进嘴里而不是用嘴去凑筷子……久而久之,这成了仿佛自然而然的习惯,但实际上这样的动作已非简单的动作,而是经过培养的意志支配下的复杂行为。譬如当人遭遇极其严重的饥饿,若猛然见到食物,往往会像狗那样伸长脖子驱使自己的唇吻去迁就食物 ——意志被饥饿击溃了,意志支配下的复杂行为被搁置了,本然的动作复萌了。人们日常许多看似自然而然的动作,其实都是经过培养形成的,是意志支配下进行的。人拥有在主体意志支配下的复杂行为,这使得人在很大程度上有别于其他的动物(类人猿也有一定的主体意志以及主体意志支配下的复杂行为——譬如大猩猩会用木棍够高处的香蕉——当然程度远不及人)。

人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是主体意识升华、肉体被客体化(对象化)的过程。这个过程里,灵与肉分离了、对峙了,构成了主客体对立的形势。人的灵魂仿佛居高临下地关注着自己的肉体,后者犹如一架灵敏的机器,前者则是操纵机器的那个“人” ——那是纯粹的“人”,是作为意志和理性的存在象征的“人”。

因而人对自己身体支配的程度,可以当作“人”的纯粹度的一个指标。当然这不是绝对的,有些职业,如运动员、舞蹈家、杂技演员,因特别训练,对身体的支配能力远远超乎寻常,对他们而言,这个指标便不适用,这指标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譬如那无生气的行尸走肉,就是些仅仅在动作着的名叫“人”的动物——倒不是说他们不是“人”,而是说他们在行走时,将自己交付了自发状态(spontaneity),泯灭了主体,忘记了自己是个“人”,那“人”便不纯了。于是外表的形象散手散脚、疲弱蠢拙。

这样的精神气质,或可谓之“自在”或“逍遥”。它的源头,或可上溯到先秦的道家,尤其是庄周。老庄的哲学,便是将人交付自发状态,从而造成一种广大无边的认同,即将天地万物都视作“我”,以此获得满足的幻觉。(儒道思想,都旨在抹煞个体,扩展个体的自我认同,从而得到集体压抑下的心理补偿——儒家只将认同扩展到家庭乃至“族类”,老庄尤其是庄周则是最极端的,延伸到天地。)将自己交付自发状态,便是老庄说的“法自然”,跟nature纯系二事。

儒家尤其是孟荀之辈以下,严别人与禽兽,那么当真是反对这种“法自然”的。但孟荀言“性”,无论性善性恶,到底只是将人性诉诸自发,远不曾触及主体意志的问题。因为儒家依然是集体主义的人生观,强调人和人的粘连关系,将人间臆想成连续的网络而非个体的集合,缺乏个体的识别,便谈不上主体意志的发现。人或者因为伦理秩序(“礼”,ordre)的强制,学会支配身体,培养成某些较复杂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繁文缛节。然而繁文缛节下的肢体表演,归根结底是在被支配而不是支配自己。因而一旦腾脱出礼尚往来的范围,人便一股脑地将自己打发给自发状态了——他疲劳,他厌倦,他根本不去想活得像不像个人,法自然了。儒道互补,儒道互补,就是这么互补的。儒道果然也总归要互补的。

直到现在,中国人还是这样。礼节性场所都知道要体面,走到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大街上,或者出去游玩,便将自己彻底交待,听任手脚散乱。更典型的是军人。军人的训练,军姿军容极为要紧,战士们在训练状态下,自然是极精神的,他们的一举一动更是通过意识来严格支配的。然而此时支配动作的意识实被条令(也是ordre)支配,故尔那些行为并非发自主体意志。请看逛街的军人,那散漫拖沓怠惰萎靡的劲儿,一发地托付自发状态,同一般的行人并无二致。他们被支配得太累了,他们不再想“要怎么”了,爱怎么怎么,自在逍遥。

西洋人观察中国人,总为中国人的“自在逍遥”惊奇不已。有个久居上海的法国朋友,一次给我看一幅人家送给他的国画,画的是个文人老头袒腹林间,高翘二郎腿,沉沉地酣睡。他说他反复揣摩这老头的精神状态,感到欧洲人(此人是欧洲主义者,不说西方,不说法国,言必称欧洲)决不可能进入这样自在的境界,这样的境界代表了中国人的精神气质——他屡屡从大城市农民工若无其事的神态里找到这种精神气质。他像鉴赏艺术品一样鉴赏这种精神气质,这是他居住在中国的最大乐趣之一。好象林语堂所论证的中国人的优点,就包含着这个气质。

洋人像鉴赏艺术品一样鉴赏“我们的优点”,“我们”却不好得意洋洋地炫耀这 “优点”。这根本不是优点,而是无奈的出路。这样的自在,固然是放松休闲,却是一种消极的放松休闲。这种放松休闲里蕴含着对世界的冷漠,对工作的厌恶,对人间的无奈。这种将自身暂时托付自发状态的放松休闲,永远不可能促使人通过积极地休息而积极地工作,更严重的是,无边际的认同、主体意志的缺席,抑制了人对对象世界的兴趣。

大的不说,只说小的方面,当上海北京的街道上满街都是“法自然”的行人时,城市的环境、景观是不会得到任何实质改善的,因为行人不在意那些。行人本是环境、景观的首席鉴赏者,可他们不感兴趣。招牌乱树、电线乱拉、空调乱挂、屋顶乱舞……他们都可以视而不见。主体意志开小差了,他们融入环境了,便见不到环境了。他们很舒坦。只有烦人的工作能让他们不安,只有做不完的苦役让他们被迫着进行一些复杂的行为,只有人和人无穷无尽的恩仇纠葛能让他们有所触动。让他们更舒坦的,则是霓虹灯、泛光照明下的夜景,这时他们根本不需要使出视而不见的功行,因为乱七八糟的丑陋景象都隐没在夜色了。在夜景里梦游,是对白天苦役的最好补偿,虽说第二天早上一切都会原形毕露。我见游走在上海马路上的行人,我见景点里打着遮阳伞视阳光如仇寇的女同志,总会想起法国动画片《国王与鸟》里不见天日的地下城——“我们”是地下城的居民,“我们”在地下逍遥自在。可其实“我们”不如地下城居民,他们渴望阳光,“我们”却制造夜景。

这样的逍遥自在,这样纯朴消极的放松休闲,因为驱走了主体意志对身体的支配作用,一任自发,所以也极脆弱。若在熟悉的环境,自可逍遥自在顺道而行,一遇陌生的情形,便立刻缩手缩脚甚至不知所措。回到那三位中国女同志,那蹑手蹑脚的样子,正以主体缺席状态下,人对哪怕那么一丁点陌生的情形都如临大敌、如履薄冰——待她们下得平地,便又立马恢复不受支配的自在逍遥了。中国的建筑设计规范,也因为这“特殊国情”,多了不少清规戒律。其他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楼房的楼梯不得只设螺旋楼梯,必须设直跑楼梯,而消防楼梯绝对不可用螺旋楼梯;至于直跑楼梯,规定好象是一跑不得超过18级,18级以上必须设休息平台。这些规范,国内视为天经地义,在法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所居住的楼房,是新造的,除了电梯,只有一个螺旋楼梯——这样的设计在国内是要枪毙的。至于直跑楼梯,一跑超过18级的也很常见。何以在中国这些都属非法呢?只因中国人走路时自由散漫,螺旋楼梯很容易一脚踩空不可收拾,过长的直跑楼梯很容易让本来就疲惫不堪的中国人感到更加疲惫。我们的设计便充分地“人性化”了——其实是“兽性化”,向自发的动物状态妥协。在巴黎,类似的“非法”设计比比皆是,也没见出什么事故。我的楼房里发生过火灾,全体居民安然从唯一的螺旋楼梯撤退,并没有什么问题(螺旋楼梯下楼比上楼利索,甚至比直跑楼梯利索——当然前提是精神集中)。这就是体魄的差距,这就是主体意志对身体支配程度的差距。

太祖说: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我疑心这是太祖说的最好的话。这两句话说的,不是两件事情,是一件事情。体魄的“野蛮”,正以精神的“文明”。当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懒于支配或者根本不知道支配的时候,很难指望这样的人去支配其他什么,那么更谈不上去做什么有意义、有功效的事情。一身的栗子肉,只是肉体的“野蛮”,尚摘不掉“病夫”的头衔;对身体的高度支配,才是体魄的“野蛮”。这“野蛮”的背后是主体意志的确立,是人的纯化,是一切文明的源泉,是人摆脱苟活状态的开始。

因而,请从走路开始做起:支配着肉体机器走路,挺直腰板地走路,步伐清晰地走路,精神矍铄地走路,充满兴趣地走路。这时,走路不再是苦役间歇的怠工,上下扶梯也不再是苦刑或历险。这时你发现,周遭环境,无论漂亮的丑陋的,都充满着趣味。这时,你获得了积极的休息,你更在生年不满百的个体时间里多挣到一回做人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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