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manche 6 avril 2008

[2008.2.7]從東京夢華錄的“綜藝”節目說“與人樂樂”

貼一下《東京夢華錄》所記徽宗壽誕“雜劇”情形。

爲什麽今天貼出來呢?因爲今天的中國正在上演這樣的節目。“雜劇”,“劇”就是玩耍、戲弄的意思,雜劇就是雜戲、雜耍的意思,用現在話説就是“綜藝”。實際上這種名叫“綜藝”的節目並不符合“綜合synthèse”的要求,古人說“雜”,倒是實話,就是大雜燴麽。

看宋徽宗時候的雜劇,同現在的所謂綜藝又有多大區別?一樣是五顔六色如同顔料鋪洩漏,一樣有艷冶造作的人海歌舞(小兒各選年十二三者二百餘人;女童皆選兩軍妙齡容豔過人者四百餘人,或戴花冠,或仙人髻鵶霞之服,或卷曲花脚幞頭,四契紅黄生色銷金銀繡之衣,結束不常.莫不一時新粧,曲盡其妙……),一樣有主持人套話串詞(勾隊致語),一樣有“不敢深作諧謔”的滑稽小品(教坊雜劇色鼈膨的拽串),甚至一樣有球類雜耍……無非那時候是在白天,現在有了照明技術,可以辦“綜藝”的“晚會”了。無非那時候有皇上,整個過程以皇上御酒爲主綫——不過現在不也還是少不了三個 “偉人”和九個小矮人的身影麽?九百年了,變化就這麽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指出這九百年的不變,大約有些人聽了還覺得有面子呢。價值觀不同麽。那些人,用周樹人的話説,就是堅持“中國就是野蠻得好”的那些。我想,九百年還那樣兒並不是件光榮的事情,尤其當這種不變並非由於堅持,而是由於懵懂的時候,肯定不是。其實中國演藝在蒙元時期因西域的交通有過一次轉折,也就是王國維所說真正之戲劇始於元代的所指。不過這個過程並沒有得到充分發展。到封閉的明代,戲劇又趨向“雜劇”化、燕樂化。中國固有的惰性又一次稀釋了來自西方的新鮮因素。

所謂“中國藝術”的趣味,就是“雜劇”的趣味,或者説白了,大雜燴的趣味。中國思維裏缺少“理想”這個概念,不會提煉,喜歡摻合,就跟中醫似的,這也來點,那也來點,擱一塊兒煮他一鍋。你說他是在畫畫,他還要題好些字兒,那些字兒大多據説是詩,還有個紅印章,據説也是藝術。其實大雜燴哪個民族都會,都有,可中國人的大雜燴與衆不同,據説很高級,是“綜合”的。漢語就這點混帳。什麽叫綜合?什麽叫雜糅?愛怎麽說怎麽說。其實綜合如合金,雜糅如礦石,雖然都是混合物,層次完全不一樣,前者的混合是在人的意志支配之下的,後者的混合是自然形成的。這樣一說就明白,據説擅長“綜合”的“中國藝術”其實都是礦石,是雜糅。所有那些“藝術”的混合,都不是出於對最後整體效果的預期,而是臨時、隨機的添加、攙和、連綴、附帶,從而造成莫名其妙的混合物。混出來的是什麽,就說“要的就是這個”。或者說得高妙一點:“妙手偶得之。”或者說得宏大點:“千百年的文化積澱,結出璀璨的果實。”

長期的培養,也使中國人的欣賞趣味不堪於純淨的藝術,沉溺在“雜劇”的娛樂、交際的趣味。現在衆矢之的是春節晚會。不過就算滅了這檔子“綜藝”,“雜劇”趣味仍不是短期内就會邊緣化的(這種趣味屬於人的基本需求,所以永遠不會消失,但在一個現代社會,不應繼續佔據主流)。我遇見許多人不堪純淨的、不含任何雜質的藝術的折磨,許多人還是喜歡多少摻合點,譬如載歌載舞就比站著歌唱或光舞不唱討巧,主持人的套話連篇、笨拙的插科打諢就比簡單的報幕甚至沒有報幕讓觀衆自己看説明書討巧……

這種大雜燴,適合中國人的生活,交際。中國文化就是人和人的文化,和人打交道是絕對首要的全民運動。爲了這個,觀賞的趣味永遠被壓抑著。不知是寫字還是畫畫的文人畫,説到底也就是一種交際手段,所以都叫“寫”,抒寫的意思,是爲了和他者溝通,而不是在於創造作品。而打交道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則是“燕樂”,“燕”就是“讌”,也就是“宴”,就是湊在一塊兒喫喝,“樂”(音樂之樂)就是“樂”(快樂之樂),就是找樂子。據考證,“樂”這個字甲骨文的原意是“櫟”,就是櫟樹,可以用來養蠶,遠古被奉爲神樹。先民過節時在櫟樹下酒食歌舞並趁興野合,從而加強人際和諧,增添人口產量,所謂桑間濮下、鄭衞之音,說的也就是這檔子事兒——當然儒家又用“禮”來“積極管理”這種“樂”,弄出“好色而不淫”的所謂“樂教”,跟本色的“樂”有所不同,不過大方向還是一致的。總之“樂”字的本旨,正在於族群成員的交流、和睦,目標是其樂融融、其久綿綿的和諧社會。“樂”與 musique不同。後者是繆斯Muse所司的專門活動,其作品是爲了被欣賞。前者則指一種集體精神狀態,以及達到這種精神狀態的社會手段,它從來是作爲人與人的交際活動,而不是被當作一種專門的活動,其作品也從來沒有被認真地當作欣賞對象。儒家文化圈的中國人、臺灣人、高麗人、日本人喜歡卡拉OK,不遺餘力地製造難聽的聲音,而樂在其中,正是這個緣故。

去年六月間,被一位老師所招,去看了回甘肅某縣級市在巴黎的招商會。會後該市請客,在美麗城那旮旯大排筵宴。我等順便蹭飯——其實本意是爲聊天。不過蹭飯蹭出外快,見識了一場燕樂。我當場就後悔沒帶相機。場面絕倒。先是一個個不知是誰的頭面人物(大約是市長、在法華人領袖之類)一場又一場結結巴巴不知所云的演講,就算勾隊致語吧。接著大家動箸,燕樂正式開始。上來第一個,居然是個男中音,沒聽清楚是哪個音樂學院的,唱《卡門》的鬥牛士。在座的法國人一聽到本地貨,大感興趣,群情激揚,紛紛停箸。唱完鬥牛士,再來一段《塞維利亞理髮師》的繞嘴的。意大利語,法國人興趣大減,但仍保持觀賞姿態。中國同志開始喧嘩。於是各自方便。男中音照樣表演不懈,還跑到席間比劃。男中音用伴奏音樂,不用話筒聲音滿堂灌,還是很好聽的。接著,之前發表過演講的華人領袖上來和男中音同志一起唱《長江之歌》,就用話筒了。才一用,話筒就開始嘯叫。好在大堂的喧嘩一樣高分貝,反正沒人聽他們唱,所以氣氛很好,很和諧。再下去,是美女主旋律歌舞,風格跟春節晚會之類也差不多,當然也簡陋得多——此時桌上聊天越來越火熾,節目除了話筒嘯叫,我實在不記得什麽了。這種表演,真是深得“樂”的本旨。明清家樂,像《紅樓夢》裏寫的家班之類,大凡也就是充作此用。主人可能看了一輩子戲,也沒弄清楚哪齣是哪齣——人家忙著一邊觥籌交錯啃雞大腿,一邊還要嘮嗑拉家常商量大事聯絡感情,並沒有人真的在聽在看。不聽不看樂子在哪兒呢?與人樂樂麽。

真正的觀賞興趣,是現代化的產物。又得說到文藝復興、啓蒙時代……觀賞興趣是屬於個人的,而不是“與人樂樂”的那種趣味。當然並不是說“與人樂樂”的趣味應該消滅,只是說隨著現代化的進程,觀賞興趣逐漸萌發、成長,是純粹的人的實現的一個表現,而與人樂樂的趣味只是代表人的初級需求,當然是不可或缺,但又不能止於是的。總的來說,現在越是年輕的人,越是對春節晚會一類綜藝節目不感興趣。無論如何,九百年雜劇傳統、三千年“樂”的傳統正在逐漸淡出,較純粹的觀賞趣味正在孳乳。這進程居然還是以代爲階段緩慢進行的——實在是太慢了些。而如臺灣總體走在中國前面,唯以其當前普通的趣味,即娛樂化的趣味,其實還是雜劇、燕樂趣味的延續——臺灣人自詡很傳統,我很同意。與人樂樂,歸根結底還是建立在粘連的人際關係上的一种僞幸福。只要粘連的社會不解體,華人的文化總要保持極強的惰性。根本的出路自然是“中國”解散、家國價值的取消。只有觀念上“國破家亡”,觀賞的興趣才能戰勝與人樂樂的燕樂、雜劇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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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夢華錄卷第九(摘錄)

天寧節

初十日天寧節.前一月.教坊集諸妓閲樂.初八日.樞密院率修武郎以上.初十日.尚書省宰執率宣教郎以上.並詣相國寺罷散祝聖齋筵.次赴尚書省都廳賜宴.

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壽

十二日.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壽大起居.搢笏舞蹈. 樂未作.集英殿山樓上教坊樂人効百禽鳴.内外肅無.止聞半空和鳴.若鸞鳳翔集.百官以下謝坐訖.宰執.禁從.親王.宗室.觀察使已上.并大遼.高麗.夏國使則.坐於殿上.諸卿少百官.諸國中節使人.坐兩廊.軍校以下.排在山樓之後.皆以紅面青[衤敦]無漆矮偏釘.毎分列環餅.油餅.棗塔爲看盤.次列果子.惟大遼加之猪羊鶏鵝兔連骨熟肉爲看盤.皆以小繩束之.又生葱韭蒜醋各一堞.三五人共列漿水一桶.立杓數枚.教坊色長二人.在殿上欄干邊.皆諢裹寛紫袍.金帶義襴.看盞斟御酒.看盞者.舉其袖唱引曰綏御酒.聲絶.拂雙袖於欄干而止.宰臣酒則曰綏酒.如前.教坊樂部.列於山樓下綵棚中.皆裹長脚幞頭.隨逐部服紫緋緑三色寛衫.黄義襴.鍍金凹面腰帶.前列拍板.十串一行.次一色畫面琵琶五十面.次列箜篌兩座.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黒漆鏤花金裝畫.下有臺座.張二十五絃.一人跪而交手擘之.以次高架大皷二面.綵畫花地金龍.撃皷人背結寛袖.別套黄窄袖.垂結帶金裹皷棒.兩手高舉互撃.宛若流星.後有羯皷兩座.如尋常番皷子.置之小卓子上.兩手皆執杖撃之.杖皷應焉.次列鐵石方響.明金綵畫架子.雙垂流蘇.次列簫.笙.塤.篪.觱篥.龍笛之類.兩旁對列杖皷二百面.皆長脚幞頭.紫繍抹額.背繋紫寛衫.黄窄袖.結帶黄義襴.諸雜劇色皆諢裹.各服本色紫緋緑寛衫.義襴.鍍金帶.自殿陛對立.直幸樂棚.毎遇舞者入場.則排立者叉手.舉左右肩.動足應拍.一齊羣舞.謂之挼曲子.挼字仍回反.

第一盞御酒.歌板色.一名唱中腔.一遍訖.先笙與簫笛各一管和.又一遍.衆樂齋舉.獨聞歌者之聲.宰臣酒.樂部起傾盃.百官酒.三臺舞旋.多是雷中慶.其餘樂人舞者.諢裹寛衫.唯中慶有官.故展裹.舞曲破攧前一遍.舞者入場.至歇拍.續一人入場.對舞數拍.前舞者退.獨後舞者終其曲.謂之舞末.

第二盞御酒.歌板色.唱如前.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三臺舞如前.

第三盞左右軍官戲入場.一時呈拽.所謂左右軍.乃京師坊市兩廂也.非諸軍之軍.百戲乃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盌注.踢瓶.筋斗.擎戴之類.即不用獅豹大旗神鬼也.藝人或男或女.皆紅巾綵服.殿前自有石鑴柱窠.百戲入場.旋立其戲竿.凡御宴至第三盞.方有下酒肉.醎豉.爆肉.雙下駞峯角子.

第四盞如上儀舞畢.發譚子.參軍色執竹竿拂子.念致語口號.諸雜劇色打和.再作語.勾合大曲舞.下酒榼.[上夕下肉]子骨頭.索粉.白肉胡餅.

第五盞御酒.獨彈琵琶.宰臣酒.獨打方響.凡獨奏樂.並樂人謝恩訖.上殿奏之.百官酒.樂部起三臺舞.如前畢.參軍色執竹竿子作語.勾小兒隊舞.小兒各選年十二三者二百餘人.列四行.毎行隊頭一名.四人簇擁.並小隱士帽.著緋緑紫青生色花衫.上領四契義襴束帶.各執花枝.排定.先有四人裹卷脚幞頭.紫衫者.擎一綵殿子.内金貼字牌.擂皷而進.謂之隊名牌.上有一聯.謂如九韶翔綵鳳.八佾舞青鸞之句.樂部舉樂.小兒舞步進前.直叩殿陛.參軍色作語.問小兒班首近前.進口號.雜劇人皆打和畢.樂作.羣舞合唱.且舞且唱.又唱破子畢.小兒班首入進致語.勾雜劇入場.一場兩段.是時教坊雜劇色鼈膨劉喬.侯伯朝.孟景初.王頭喜而下.皆使副也.内殿雜戲.爲有使人預宴.不敢深作諧謔.惟用羣隊裝其似像.市語謂之拽串.雜戲畢.參軍色作語.放小兒隊.又羣舞應天長曲子出場.下酒.羣仙[上夕下肉].天花餅.太平畢羅乾飯.縷肉羹.蓮花肉餅.駕興.歇座.百官退出殿門幕次.須臾追班.起居再坐.

第六盞御酒.笙起慢曲子.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三臺舞.左右軍築毬.殿前旋立毬門.約高三丈許.雜綵結絡.留門一尺許.左軍毬頭蘇述.長脚幞頭.紅錦襖.餘皆卷脚幞頭.亦紅錦襖.十餘人.右軍毬頭孟宣.并十餘人.皆青錦衣.樂部哨笛杖皷斷送.左軍先以毬團轉衆.小築數遭.有一對次毬頭.小築數下.待其端正.即供毬與毬頭.打大賺過毬門.右軍承得毬.復團轉衆.小築數遭.次毬頭亦依前供毬與毬頭.以大賺打過.或有則便復過者勝.勝者賜以銀盌錦綵.拜舞謝恩.以賜錦共披而拜也.不勝者毬頭喫鞭.仍加抹搶下酒.假黿魚.密浮酥捺花.

第七盞御酒慢曲子.宰臣酒皆慢曲子.百官酒三臺舞訖.參軍色作語.勾女童隊入場.女童皆選兩軍妙齡容豔過人者四百餘人.或戴花冠.或仙人髻鵶霞之服.或卷曲花脚幞頭.四契紅黄生色銷金銀繡之衣.結束不常.莫不一時新粧.曲盡其妙.杖子顔四人.皆裹曲脚向後指天幞頭.簪花.紅黄寛袖衫.義襴.執銀裹頭杖子.皆都城角者.當時乃陳奴哥.俎姐哥.李伴奴.雙奴.餘不足數.亦毎名四人簇擁.多作仙童丫髻.仙裳執花.舞步進前成列.或舞採蓮.則殿前皆列蓮花.檻曲亦進隊名.參軍色作語問隊.杖子頭者進口號.且舞且唱.樂部斷送採蓮訖.曲終復羣舞.唱中腔畢.女童進致語.勾雜戲入場.亦一場兩段訖.參軍色作語.放女童隊.又羣唱曲子.舞步出場.比之小兒節次増多矣.下酒.排炊羊胡餅.炙金腸.

第八盞御酒.歌板色.一名唱踏歌.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三臺舞.合曲破舞旋.下酒.假沙魚.獨下饅頭.肚羹.

第九盞御酒慢曲子.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三臺舞.曲如前.左右軍相撲.下酒.水飯.簇飣下飯.駕興.

御筵酒盞皆屈巵.如菜盌樣.而有手把子.殿上純金.廊下純銀.食器.金銀錂漆盌楪也.宴退.臣僚皆簪花歸私第.呵引從人皆簪花並破官錢.諸女童隊出右掖門.少年豪俊.爭以寶具供送.飲食酒果迎接.各乘駿騎而歸.或花冠.或作男子結束.自御街馳驟.競逞華麗.觀者如堵.省宴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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